《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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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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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上歇歇腿,去睡那世上再苦再穷的人也得睡的那一觉。她得服侍婆婆抽烟。

秀春的奶奶抽一袋,就让墨荷装一袋、点一袋,一直抽到三星上来。有时秀春的奶奶都睡了一觉,醒过来,接着抽。

一穷二白的叶家,自叶志清的媳妇娶进门后,即刻有了地主的修养和脾性。可见地主的修养和脾性以及对他人的欺压剥削,未必只和劳资关系、生产资料什么的有关。奶奶的一统天下,直到叔叔娶进媳妇,也就是秀春的婶子之后,才有了较为彻底的改观。

如果说到秀春的婶婶,就必得先交代秀春的叔叔是什么样的角色,方见得婶婶的不同凡响。就好比武林中人看那对手惯于使用的家伙,便大约可知对手的路数。秀春的叔叔在村里开小杂货铺,卖个油盐酱醋。从前倒也见过世面,在大铺子里当过伙计,只因手脚不老实,让东家炒了鱿鱼。

叶家的确乏善可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要说五世,叶家连一世之泽也谈不上。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秀才,怎么会养出不是手脚不老实,就是挪用公款、被人通缉的儿子?这里指的是,不久以后买卖学成的叶志清,刚被一家银行录用,就因逛窑子挪用公款,不得不逃之天天那一档子事。叔叔娶进的女人和他很匹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说法,绝非信口胡言。

婶婶刚嫁过来的时候,秀春的奶奶也曾打算给她一个下马威,像制伏秀春的妈妈那样,一举制伏秀春的婶婶。

那天奶奶也没让秀春的婶婶干什么重活,不过是吩咐她去磨豆子。磨豆子的活计有什么累?哪家农村妇女没有磨过豆子?

可是她一上来就喝了卤水。想来早在娘家的时候,她就谋划好了。

也不是一上来就喝,而是披头散发、呼天抢地、村前村后地先跑了几圈。她一面跑,一面尖厉地号啕着:“老天爷呀,我是不能活了,不能活啦!这老叶家就是不让媳妇活呀!——”好像叶家人就跟在后面追杀。

她跑了多少个圈,村里人就跟在她后面跑了多少个圈。乡下的日子太单调、太没有色彩、太寂寞了,尤其对于胸无大志,也就是说企图不大,却不排除心怀一点乱头的女人。除了鸡鸭猪狗,除了干活,除了一身破衫,还有什么?

特别是冬天,冰雪封了万物,天上地下一片死白,人人都躲在屋子里猫冬,只有屋顶上那点炊烟,才袅袅地生出一点活气。

春夏之季好一点?可那景物,一辈子地看下来,也腻烦了。山从没有崩一方,地从没有陷一块,永远地依旧。人不光靠景物来陶冶,还得靠事件来激活。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生动而又富有感召力的女人,谁能不跟着跑,谁能不跟着激动呢?

村前村后跑回来之后,就舀了一碗卤水,真舀还是假舀,聪明过人的小姑姐也忘了扒着她的碗查看查看。

婶婶也没有真喝,只不过把卤水碗“哐——”的一声砸在了门口,接着就是口吐白沫,眼睛翻白。一家人又是灌凉水,又是掐人中。

农村里很多女人都会这一手,不知墨荷是不会还是不屑。

想来是不屑,一个嗜好知识的人,常常不屑于去干于生计非常实惠的事,反倒会吃知识的很多亏。面对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他们最拿手的办法就是自闭,叫他们“窝囊废”也无不可。

因此,秀春的妈妈没有在这方面给她做下结实的铺垫,秀春一生凡事忍气吞声,墨荷是应该负有责任的。

穷凶极恶、从来不信因果报应的叔叔,纵身一跃掠仕了婶婶的头发,稳、准,狠地像是套住一匹烈马,扬起拳头就要让她灿烂出一些颜色的时候,婶婶就像练过武功。回身就是一脚,直捣叔叔的鸡巴。叔叔立时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两口子哪有不打架的?在农村,打架就是打架,是很务实,很具体的力的较量,不像城里人,把只务虚不务实的吵架也叫做打架。

此后他们又比试了几次。在村子里战无不胜的叔叔,从此不能再拔头筹,也从此开始了北的记录。

婶婶也没什么绝活,就是专踢叔叔的鸡巴。一个敢踢男人命根子的女人,是何等了得的女人!

男人又是如何爱惜自己的命根子!又如何为了他们的命根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以后叔叔见了婶婶,就像兔子见了鹰。

不谈满腹经纶,肚子里也算有些文章的爷爷,在这样的女人面前,除了仰面顿足说些“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的空话,还能指望这酸腐的穷秀才有什么作为?奶奶也再不敢招惹婶婶,不但不敢招惹她,反倒让她制伏了。

小姑姐也再不敢吩咐她什么,只要她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啊?——”小姑姐马上就含糊其辞,不再重复她的指令。

可这并不等于奶奶就会对另一个媳妇手软。奶奶甚至用更加升级的办法折磨墨荷,以笼络、讨好婶婶。

墨荷本应痛恨叶家,可她最不能忍受、最让她难堪的却是叶志清的吹牛。

到了叶家她才知道,聘礼上的字是教私塾的公公写的。叶志清不过是能写一点,会算一点,和她上过洋学堂的兄弟不可同日而语。

叶志清可以嫖窑子,可以让她每年生育一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可以让她奴仆般地服侍……虽则她心怀不满,却也说不出什么,那可不是男人分内的事?而吹牛却是绝对不可原谅、这种痛恨,不但殃及她的后代,也殃及与吹牛有所关联或从吹牛派生出来的,比如说伪善、撒谎这一类比之杀人越货、贪赃枉法等等不足挂齿的毛病。

从墨荷开始往下,她们家的女人,对人的要求实在是太苛刻了、就连那些伟哉大哉的人物也难免不撒谎,不伪善,又何况芸芸众生?

禅月读大学的时候,正是吴为事业的峰巅,爱好文学的人,可以说是无人不识卿。有个外系的男生问地:“听说作家吴为的女儿就在你们系渎书?”

禅月脸上哪怕最敏感的那几条肌肉也不曾牵动丝毫,“不知道。”地回答道。

直到大学毕业,也没几个同学知道她是吴为的女儿:

更何况吴为也不是没有伪善、撒谎的时候,比之他人的伪善、撒谎,情节可能更为严重、虽然没有混迹于贞节女人队伍的妄想,却在几十午的时间里避而不谈,遮遮掩掩有个私生子的隐情。如此,她有什么资格对他人的伪善、撒谎不肯通融?

对于叶家,墨荷最有力的反抗就是回娘家、它的娘家,因为颇具实力而非同一般人的娘家。

娘家是每个无能、嫁作他人妇的女人惟一退身之地;虽不能从根本十解决她们的难题,总能给她们一个缓冲的机会,让她们和困难暂时拉开距离.稍事喘息,即便学至博士的现代女子,这一隅之地恐怕也是不可或缺的。多年后秀春惨痛地想,她却连这样一块退身之地也没有。

吴为算是三生有幸,如果她没有这块退身之地,可能早巳粉身碎骨,而叶莲子留给她的这块退身之地,吏让人叹为观止。他人哪里晓得,吴为不过徒有一副皮囊而已,每逢由于她的任性、轻率、兴之所至……冒犯天下,又没有勇气承受世人讨伐之时,正是是叶莲子撑起她的那副皮囊,替地活下来的。她又算是不幸、偏偏在不是她的过错,不过为情所困却被逼得几近崩溃之时,叶莲子撒手而去,绝了她最后的退路。在痛失“极地”的绝望时刻,她丧失理智地犯下了足以毁灭她余生的大过,所以叶莲子一去,她也就去了,人们看到的。跳过是她那副还没有败去的皮囊、秀春外祖父家,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满族四大发祥地之一,谈不上仁人杰地灵,却称得起物华天宝。

难怪中国对外开放以后,一位来访的美籍华人作家间吴为:“你是不是出身于一个满族的贵族之家?”

“为什么?”

“看你的额头和鼻子。因为我们家是,我熟悉这种额头和鼻子。”“不是。”她决然地回答说。

反正叶家绝对不是,叶家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贫农。这从地小脚拇趾外侧另有一粒大如小米粒的趾甲,就能准确无误地确定,地是那山东贫农的种。

叶莲子也从来不曾对她谈过曾外祖父的家族史。即便曾外祖父是满族的一个贵族,她也只能是贵族和贫农的杂种。人们也不难从吴为品位的驳杂,得到杂种的印证。

每次回娘家,墨荷只让叶志清送到村于门,从来不让他跟进娘家门,他也就不进。

也许是那物华天宝的地界让叶志清白惭形秽,也许是秀春外妍父家那高墙大院里鸣鸣狗叫、人声鼎沸的气势对他有种威慑力,一个只会吹吹小牛,还没有修炼到气壮山河那个地界的人,一旦面对真刀真枪,底子里先就发了虚。

也许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关于叶家和叶志清.墨荷的娘家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在叶家的生活、处境,墨荷对娘家人也是只字不提,她丢个起受虐待的面子。

不让丈夫进自己娘家的门,恐怕在二十世纪末的庄市面上也会遭人非议。而一个乡下女人二十世纪初,就有这样的惊世骇俗之举,可见她是如何地任性好强,也可见她对叶家的报复之心——种殃及池鱼、不算大气的报复。

当然,这和她不但不爱叶志清,也看不起叶志清至极有关。

如果那时叮以离婚,像她这样的女人,非和叶志清离婚不可。

奇怪的是她也很少让秀春跟着回娘家,这很不合乎乡下女人的规矩和思路,如果说是看不起叶志清,为什么也不带秀春回娘家?是嫌弃秀春冥顽不化,不知厉害深浅非要到世上受一遭?也许没想到自己会死得那么早,觉着和秀春的缘分还长着呢。因为墨荷老是回娘家,秀春对母亲的慈爱没有留下多少记忆。留下印象的大约只有一两次。

一次秀春在街上玩,迎面撞上一头猪。那头猪大得像牛犊,不但把她撞倒;还把她撞得当场昏厥。墨荷以为她死了,哭得死去活来。等她缓醒过来,看到妈妈吓成那个样子,不但没有像多数孩子那样就势发挥地哭闹,大赚一把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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