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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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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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石在修善寺叫胃溃疡闹得够呛,可你知道,他在日记里还用了不少英文词和成语呢。 我觉得用这些词形容你最近的样子, 倒挺合适的, 像什么languidstillness, weak state, painless, passivity,goodness,peace,calmness(无精打采,虚弱状态,无痛的,消极被动,善良,安宁,平静……译者注)。〃

〃什么?painless?我觉得我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我累得要死,想干坏事也没有力气,大概这就叫做疲惫得只剩下善良吧。可你真能相信我是一派peace?〃

〃至少我看是这样吧,阿蜜。我们结婚以来,你可从来没像这几个月这样沉静下来过呢。〃妻子坚持说。她的话里,带着嗜酒人清醒时夸张的冷静。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细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境:我一天比一天沉静下去,直到达到动物的极限,最终变得像一棵蔬菜那样全然沉静。我读过一篇故事,说是室町时期有个老和尚盼望自己变成具木乃伊,于是他便计划开始减少饮食,以使自己进了坟墓之后,只要一停止呼吸,肉体就立刻开始干燥。在这秋日的黎明,我过了足有一百多分钟的穴居生活;于是,由于扮演了一个如此反动物性的人,我才觉出一种难以抵御的死的诱惑。带着深切的恐惧,我从那里折返回来,相信自己已经重新开始了日常的生活。但是在妻子看来,我现在的一举一动,与那会儿一动不动坐在净化槽的坑里、抱着热哄哄的狗、屁股弄得透湿的情形实在是并无二致。于是,一种耻辱感渗进我老鼠一样的全身,渗进所有毛细血管的各个角落,让我羞愧难当,周身发热。如果这在妻子看来也是显而易见(尽管她总是酩酊大醉,自我封闭),那么,我要遇到〃期待〃的情感,恐怕真正是难上加难了。新生活?草庐?它们怕是不会光顾我了吧。

〃你真觉得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您知道吗?新生活呀,就是我要把威士忌接着喝下去!山脚这里能搞到的酒质量太差,味道也太冲,可瞒不了人啊!〃对于我的问话,妻子单单理解成意在刺伤她的讥诮。于是她也便锋芒毕露,挑战似地回答。〃阿鹰倒是倡导过新生活,那可是对你阿蜜,哪有我的份儿呀。〃

〃是啊,这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萎靡地承认道。〃可关于你的酒精嗜好,我倒真想弄个清楚哪。〃

〃对于我现在的酒精中毒,我要么把它看成是自然流逝的青春体验的一种,要么,它是我一天天变老变糟的最初表现,让我觉得至死都要附合它。我酒精中毒的根源是受我妈遗传,而且,我也不是睡一宿觉就把前一天的忧愁都忘掉的那个年龄了,所以,还是后面那种说法才是对的。依我年龄,每当我的皮肤上出现新的皱纹时,我就会觉得自己该和这皱纹一道等死了!〃

〃要是你是堵气才故意这样说怪话,那你就错了。到你的年龄,早不该缩手缩脚的了。要想再生个孩子,那么在今年之内就得把这决心下了,到明年,可就来不及了呀!〃

我马上就为自己的话深深地后悔起来。即便是对我自己,这话里的毒素也是太强了。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妻子那让泪水而不是威士忌弄得像李子似的眼睛里带着可怜巴巴的敌意,盯着我,说道:

〃你说来不及?要是我们发现到了这个时候,没准儿我们彼此会更加和气一点呢!〃

〃去看阿鹰他们练习足球,怎么样?〃我带着对自己的厌恶,打算回避开去。

〃那,我就去给足球队做午饭了,阿蜜。这样干起活来,或许能见到些新生活的希望,山脚丑闻的迷雾也会少一点吧。〃妻子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像是在嘲讽我,说完就转身到上房去了。她说的山脚丑闻,便是山脚广为流传的一个谣言,说根所家老三的媳妇因为酒精中毒,已全然丧失了能力。在超级市场,这话竟传到妻子自己的耳朵里来了。

妻子能够这样反驳我的话,这让我感到,她用以对抗心中崩溃的意志还没有完全叫酒精的破坏力溶解干净。我本该伸出手去支撑妻子,可我自己却有了一种崩溃感,让我几乎站立不住。

〃你这家伙,真像只耗子!〃仓房里满屋的亡灵这样叫个没完。我对这叫声充耳不闻,专心翻译。我感到远处传来踢球声和喊声,可是,这又仿佛是我的耳鸣。

过了中午,阿仁最小的儿子来喊我,说寺院年轻的住持来看我了。一回到上房,我就看到土间满屋都是一股竹叶味儿的水汽。灶上架着一口大锅。妻子刚从锅上把旧得要命的蒸笼取将下来。那水汽直把阿仁的两个儿子裹到脑袋,也把住持罩到胸口,他们却还在看妻子不停地干活。叫我来的那个孩子喘着粗气跑到两个哥哥身边,也隐在了水汽里。

在火光映照下,妻子的脸直红到耳根,她正要伸手去拿蒸笼里的东西,阿仁的儿子们炫耀般地齐声警告道:

〃烫手!烫手!〃妻子便像被弹了一下似地,迅速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红耳垂。那些孩子们则带着善意,大笑起来。

〃做什么呢?〃见身陷水汽的妻子已平静如初,我也插进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问道。

〃粽子呗。是阿仁教我的。孩子们还到树林里采了些竹叶呢!〃妻子的声音与刚才在仓房里全然不同,显得怡然自得,充满活力。〃好像我的粽子做成功了,阿蜜。记得竹叶包的粽子么?〃

〃在山脚这儿,只要到树林里去砍树,历来就是带粽子吃的。阿仁的父亲是职业伐木工人,所以阿仁的做法肯定是正宗。〃

那〃正宗〃粽子足有两个拳头大。妻子把粽子分给大家吃。我和住持剥着带有热水滴的竹叶,一面在盘子上把粽子弄成小块吃起来。阿仁的几个儿子,他们将粽子在湿漉漉的手上摆来弄去,十分高明地从角上吃起,以免破坏粽子的形状。那粽子是一块糯米,用酱油调味,再放入猪肉和香菇末。至于包粽子的竹叶,虽说边缘枯干难看,但在现在这个季节,就算是这样的竹叶,孩子们也一定花了不少力气才采到它,而且还要克服点恐惧吧。见阿仁的孩子们吃粽子的方法如此巧妙,我越发坚信:山脚孩子们不愿意冬天进树林的习惯至今也没有改变。

〃粽子好吃极了,就是有股子大蒜味儿。至少我在山脚那会儿,粽子不必说了,山脚别的食物也全都不加大蒜呢!〃我对妻子批评道。她正把蒸笼里剩下的粽子倒在一只浅长的木箱里面……我记得那木箱叫做模棱箱。想来那蒸笼和木箱,都是按照阿仁的叮嘱,从仓库里找出来的罢。

〃怎么?〃妻子一脸的怀疑。〃阿仁特别嘱咐我加大蒜呢。去超级市场买肉时,我就把大蒜也捎回来了。〃

〃阿蜜,这可是山脚风俗演变典型的例子呀!〃住持恭恭敬敬地用手指头夹起一块粽子,说道。〃战前,村里的生活同大蒜压根儿没什么关系。差不多所有的人,八成光是知道大蒜这种植物的名字。可战争一来,那帮朝鲜工人过来砍树,建起了部落,他们倒吃这种叫什么大蒜的臭乎乎的草茬子,这些家伙真叫人瞧不起!就这么着,村里人才知道有大蒜了。阿蜜,这些事你遇上过罢。村里人逼着朝鲜人去树林里砍树,那会儿他们要显示显示自己的优越,就说什么,不拿上粽子当干粮就不能进林子,心眼儿多坏!这么一来,朝鲜人也做上粽子了,可他们按照自己的口味,开始把大蒜也加了进去。这再反过来影响了山脚做粽子的方法,闹得村里也开始用大蒜来调味了。村里人只会虚张声势,他们有什么主见!这样,山脚的风俗自然要改变啦!从传统上说,村里本来不用大蒜做调料,现在它在超级市场倒成了抢手货了,难怪天皇背地里要乐得够呛了!〃

〃就算没有主见罢, 可它叫我做的饭成功了, 倒也不错嘛!〃妻子反驳道。〃不合传统又怎么样!〃

〃当然成功了!就算按感情打分儿,比起妈妈做的粽子来,你做的可要好吃多啦!〃

〃真的,真的!〃住持也附和着我的夸奖。不过,妻子还是那样满腹疑团,瞥了我们一眼,毫不示弱。

住持困惑不解地把那张教科书似的善良的小圆脸皱成了一团, 朝着我说道:〃我倒是饱餐了一顿, 其实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大哥有个笔记本,S先生死以前放在我这儿的,这会儿找出来了。〃

〃咱们到仓房二楼去说会儿话吧。我又不练足球,一个人闷得很哪!〃我不光想给住持打气,也想引他与我聊聊天。

〃你不是对万延元年的暴动很有兴趣么?〃

〃我倒了解过暴动的情况,还做了笔记呢。对暴动来说,阿蜜的祖上当然最重要了,可本寺的祖上,虽说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作用也不能低估,可以说仅次于你的祖先啊!〃年轻的住持从窘境里解脱出来,欣喜中夹杂着明显的热情。

妻子对住持自我意识中这种微妙的反应理都不理,忙不迭地指挥阿仁的儿子们给他们的母亲送些粽子,再到小学操场上叫星男开上雪铁龙来拉粽子。我和住持正打算离开上房,这时,妻子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呢:

〃下午我也去看练习足球,阿蜜。听听他们对加了大蒜的粽子怎么说。〃

十分客气的住持和我往仓房走去。满嘴喷着大蒜味,活像幻想影片中怪兽喷出的火焰。住持带的大哥的笔记本,是订成的小本子,包着紫色的封皮。对我来说,大哥与我们固然是亲人,然而却相当疏远,仿佛他总是住在城里的宿舍或是东京的公寓,假期也难得回家看看。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只有这样一桩:他大学毕业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山脚的大人们每每引以为鉴,觉得让儿子接受高等教育简直是白白花钱。我接过笔记本,将它放在友人留下的那本企鹅版著作上面。我能感到,我没有当着他的面读这本笔记会令住持很失望,但是实际上,对大哥留下的文字我并没有很深的好奇,倒是有一种模糊却很缠人的不祥预感,让我的心变得冷冰冰的。于是,我决定不去理会这本笔记,径直地向住持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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