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鼓书艺人-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们走了好几个钟头,拐弯抹角地走过一片瓦砾的街道,爬过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尸体,最后来到了江边。真是触目惊心!回过头来再看看他们经历过的千难万险,一下子都瘫倒在潮湿的沙滩上,爬不起来了。一片焦土和断垣残壁。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天上冒。那一大片焦土,就象是一条巨大的黑龙,嘴里吐着火舌。这样的黑龙,足有成百条。

他们总得设法渡过江去。宝庆去找渡船。听得一声汽笛响,轮渡还照常。这就好了!

许多人为了坐小划子过江,付出了吓死人的高价。有轮渡*秃谩W」庸蠼*人担心害怕。

轮渡上已经挤得满满的。过了江,他让二奶奶和两个姑娘先在茶馆里等着,自己跑出去想办法。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宝庆断定,哪怕等上一个礼拜,公共汽车也不能把所有等着的人都载了去。他想雇滑竿。抬滑竿的要价高得吓人。临完他发现一辆公家的汽车。

他陪着笑脸跟司机拉近乎。请司机喝茶,司机高兴了。过了一会,宝庆塞给他一笔可观的钱,要他把一家人捎到南温泉去,司机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正想要做这么一笔生意呢!

有汽车坐,乐坏了秀莲。这就跟故事书里讲的一样。二奶奶又抱怨开了。“早知道有汽车坐,我就多带点东西来了,”她嘟囔着。宝庆没言语。他很高兴,菩萨还是保佑了他。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跑去,秀莲很快就把她的疲劳忘掉了。什么都新鲜,美丽。南温泉真有意思,街道窄小,背靠连绵的大青山。可看的东西多着呢:潺潺的小溪,亭亭的松树,太阳是那么和蔼安详,和重庆的太阳不一样。山坳处是一片深紫色的阴影,绿色的梯田一望无际。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窝囊废见到他们,眼泪汪汪。他以为他们都给炸死了。他的脸色黄中带灰,满布皱纹,眼睛里全是血丝。“您好象一宿没睡,”宝庆说,“好大哥,怎么不歇歇?”“担着这么大的心,我怎么睡?”窝囊废没好气。他扶着秀莲的肩头,孩子般热诚地说:“去睡一会儿,孩子,好好睡它一觉。等明儿醒了,上温泉去洗个澡。那才够意思呢!”他看着大家,欢欢喜喜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都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都得去洗个澡。好呀,太好了!”他一高兴起来,就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了。只要不住嘴就行。“我的好兄弟,”他对宝庆说,“你一定得先睡一觉。”宝庆很不以为然:“不忙,我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正经事?”窝囊废瞅着兄弟,觉得他简直疯了。“这么美的地方,还用得着办什么正事?”

宝庆把那宝贝三弦递给窝囊废,“我到镇上去走一圈,看看能不能在这儿作艺。”说完,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十

到南温泉的第二天晚上,日本飞机又轰炸了重庆。方家和镇上的人一起,站在街上听着。

那天晚上,宝庆睡不着觉。他的书场怎么样了?挨炸了没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了么?

家里人还在睡,他早早地就出了门,先坐公共汽车,又过了摆渡,回到了重庆。他要看看他的书场。他也要打听唐家的下落。要是在南温泉能作艺,他就得把琴珠和小刘找来。

公共汽车里几乎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往城外跑,没有往回走的。急急忙忙打重庆跑出来的人,都看他,以为他疯了。他高高地昂起头,笑容满面,觉着自己挺英雄。

中午,他到了重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象个通红的大火盆。又有一排排的房子挨了炸,又堆起了一些没有掩埋的尸体。街上空荡荡的。人行道发了黑,湿漉漉的,血迹斑斑。头顶上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宝庆觉着他是在阴间走路。城里从来没有这么热,也从来没有这种难闻的气味。

他想回家去。离开南温泉跑出来,真蠢!来干吗呢?“这阴曹地府里只有我这么个活人,”他一面走,一面这么想。一家烧焦了的空屋架中间,一只小猫在喵喵地叫着。宝庆走过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小猫依偎着他亲热地叫着。他想把它抱了走,可是拿它怎么办呢?可怜的小东西。它见过悲惨的场面,它会落个什么下场呢?人要是饿极了,会不会把它拿去下汤锅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加紧了脚步。在一条后街上,他看见三条狗在啃东西。真要有点什么,他可以弄点喂那小猫去。他猛的站住了,看清楚狗啃的是什么。它们恶狠狠地嗥叫着,撕啃着一具尸体。他一阵恶心,转过身就跑。

又是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焦肉味儿。他想吐,胃一个劲地翻腾。他背转身,躲那难闻的气息,可是,迎面扑来的气味更难闻。他看看两边的人家,想进去躲一躲。可是,房子都只剩下了空壳——墙还立着,窗户只剩下个空框儿——里面的火还没有灭。他看不出他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他一下子惊慌起来。他在荒无人迹、烟雾腾腾的阴间迷了路。

末末了,他总算走上了大街。十字街头光秃秃的,一抹平。当间站着个巡警,没有交通可指挥。他一见宝庆就行了个礼,显然把他当成大人物了。宝庆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走他的路。警察看见他,仿佛很高兴,就象宝庆也很乐意看见他一样。在这死人的世界里,看见一个活人,确实也是一种叫人愉快的景象。

宝庆加快了脚步。他不敢住下脚来张望,怕看到他所怕见的东西。一具尸体倒也罢了,烧焦了的尸体就可怕得多,几百具烧焦了的尸体,实在无法忍受。光看看那些断垣残壁,也叫他发抖。他起了一种念头,觉得在这一场毁灭之中,全手全脚地活着就是罪过。

他忽然感到罪孽深重。他到这死人城里来,为的是要照料财产,考虑前程。而这么些个人都给屠杀了。

他又安慰自己。我辛辛苦苦,挣钱养家。我开办了书场——当然我想要看看它怎么样了。但愿书场安然无恙。这种希望象一面鲜明的小旗,在他的心里飘扬。他匆匆地走,心里不住地想,那可是我用血汗挣来的,也许它没挨炸。

到了书场那条街的路口,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熟识的铺子,都给烧个净光。街当间有一堆冒着烟的木头。有家铺子只剩了个门框子。柱子上挂着一面铜招牌,还是那么亮,那么金光灿烂,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这是吉兆吗?他不敢朝他的书场看去。他象个着了魔的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书场就在他背后,只消转过头去看就行了,可是他没有勇气。他双眉紧蹙,一条条的汗水,顺着鼻梁往下淌。大老远的跑了来,不看看他要看的东西就回去,多窝囊!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转过了头。书场还立在那儿。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迈开步子走过去,又猛跑起来,一下子就到了上了锁的门前。

墙依然完好,只是这地方显得那么荒凉。红纸金字的海报掉到地上了。他脚下的一张上面写着:“方秀莲”。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海报,卷起来,夹在胳肢窝底下。

门上的锁没人动,但搭链已经震断了。他打开门,走了进去。迎面扑来一阵潮湿的气息。虽说他走的时候是灭了灯的,场子里却显得很亮堂。他这才看出来是怎么回事。房顶已经给掀去了。碎瓦断椽子铺了一地。他那些宝贝盖碗全都粉碎了。他没拿走的那些幛子和画轴,看来就象是褪了色的破糊墙纸一样。

他慢慢地走过这一片叫人伤心的废墟。他简直想跪下来,把那一片片的碎瓷对上。但那又有什么用。他难过地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过了一会,他仰起脸来,悄声自语:“好吧!好吧!”书场是给毁了,可他还活着呢。

他走了出来,找了块砖当榔头使,拿钉子把门封上。敲钉子的声音好比一副定心丸。

他总算又有点事干了。干活能治百病。他心里盘算着:“换个屋顶,再买上些新盖碗,要顶好的,就又能开张了。桌子椅子还都没有坏。”他隔街冲对面那一片叫人痛心的瓦砾看去。他总还算走运。不过就是那些铺子,也还可以重建。等雾季一来,铺子又可以开张,生意又会兴隆起来。

他朝着公共汽车站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书场里还有一些贵重东西。他一定要回去看一看。可以带一些到南温泉去。一转念,他又笑起自己来了。这就象用筛子装粮食,装得越多,漏得也越多。他继续走他的路。

他好受了一点。起码他已经知道了他的损失究竟有多大。这下他可以对这个挨炸的城市客观地看上一眼了。是不是能写段鼓词,《炸不垮的城市——重庆》。这完全是事实,一定会轰动。

他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唐家住的那一带走去。他们住的旅馆还在。这旅馆坐落在一堵高墙的后面,这堵墙遮住了室内的阳光,但却挡住了火势,救了这家旅馆。所有别的房子全烧毁了。这家旅馆看起来象一件破烂衣服上完好的扣子。

唐家也都没事。看见他,唐四爷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的老朋友,我们都以为您给炸死了。”他哽咽着说。

四奶奶掉了秤。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条条发灰的松肉皮。不过她的脾气一点也没改。“您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她嘟囔着说,“就我们一家子在这儿,真差点死了。”

“我这不来了吗,”宝庆说,“当初来不了,火给挡住了。”

琴珠打卧室里走了出来。她脸发白,带着病样。头发在脸前披散着,眼睛起了黑圈。

“甭听我妈的废话,”她对宝庆说,“带我们走吧!”

“废话?好哇!”四奶奶怒气冲冲地说。她还是一个劲地追问,为什么宝庆不来看他们。

宝庆问小刘上哪儿去了。谁也不答碴儿。他怕小琴师已经给炸死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眼的疑惧。最后,还是唐四爷开了口,“真是个懒蛋,不肯去防空洞,等到炸弹往下掉了,还躺在床上……完了又不要命地跑。”“那阵儿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