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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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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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的脸更红了。他不知怎么好了,用深感寂寞的眼神望着宝庆,心里想着,这人心眼真好,艺高,又够朋友,和自己的爸爸差不多。能跟他讲讲心里话吗?谈谈自己的苦闷,还有他爱琴珠的事儿。唐家倒是愿意把琴珠给他的,为的什么,他也知道。他俩要是配了对儿,琴珠和他就永远得在一起作艺。这他倒没什么不情愿。不过他希望琴珠能完全归他。他知道她的毛病,要是娶个媳妇,又不能独占,叫他恶心。跟琴珠结婚,还有更叫人发愁的事儿。他的身子骨儿不硬朗,琴珠可是又健壮又……永不知满足。要想当个好丈夫,他就得毁了自个儿的身子,艺也就作不成了。他失眠,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这件事。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着才好,也找不着个可以商量的人。他呆呆地、询问般地看着宝庆那慈祥的脸。

他只说了声,“好大哥,要是……”就忽然打住了。宝庆不喜欢琴珠。跟他说说,不提名道姓的行不行?“要是什么?”宝庆接着问,“别瞒着我,咱俩不是朋友吗?”“是我和琴珠的事儿,”小刘一下子脱口而出了。他用手指比划着,想解释什么,“我和她,——唔,这您知道。”

宝庆用手掌搓着脑门,心里想,宁毁七座庙,不破一门婚。于是他说:“这可是个好消息。恭喜恭喜。那你怎么还不结婚呢?”

小刘倾诉了他的烦恼。宝庆没给他出主意。他只反问:“小兄弟,我想问问你,你觉着我待你怎么样?我没亏待过你——。”

“当然啦!”小刘马上热心地说,“这可没说的。您心眼好,又大方。谁也比不了。”

“谢谢,可要是你跟琴珠结了婚,你就得永远跟着唐家,把我给忘了,对不?”

“哪里!”小刘象是受了惊:“我决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情。要知道,大哥,人家说您的坏话,我从来不信。您对我一片诚心,我也对您忠心耿耿。您放心,我不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好,我信得过你。”宝庆说,“我希望你和琴珠一辈子快快活活的。我希望你和我也能一辈子亲如手足。你知道我一向疼你。我总想,要是你我能在天地面前拜个把子,就好了。”

他哈哈地笑起来。“小刘,我当你的老把兄怎么样?”小刘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宝庆,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又不大放心。他笑了起来,“您是个名角儿,我是个傍角儿的。我哪能拜您为大哥呢?我可不敢。”

“别这么说,”宝庆用命令的口气说,“咱俩就拜个把子,皇天在上,永为兄弟。”

他俩分手以后,宝庆心里还是不踏实。可能他已经赢了一个回合,但还没定局。他当然能够左右小刘,但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琴珠和她娘才是真正的对头。她们要是拿定了主意,就能随心所欲地拿捏小刘。一个艺人有多少揪心的事儿!

快过年了。宝庆打算丰丰盛盛、痛痛快快地过个年。年过得热热闹闹,人就不会总想着老家了。再说他也乐意款待款待大家,这能使家里显出一股和睦劲儿来。

他给二奶奶一些钱,叫她带着大凤上街买东西去。她很会买东西。别看她好酒贪杯,情绪又变幻莫测,买东西,还价钱,倒很内行。就是他亲自出马去讲价钱,也没她买的便宜。

拿到钱,乐坏了二奶奶。为了庆祝这个,她先喝了一盅,接着一盅,又是一盅。等她带着大凤上街时,已经醉得快走不动道儿了。她醉眼惺忪,可还起价钱来,还是精神抖擞。那些四川的店铺伙计,顶喜欢为了争价钱吵得面红耳赤,二奶奶也觉得讨价还价是件有滋有味的事儿。要是她买一斤蚕豆,准得再抓上一把葱,塞进菜篮子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带着闺女回来了,篮子塞得满满的。她给自己剩下了一些钱,够她好好喝上几天酒了。

宝庆去看大哥窝囊废。他给了大哥点钱,要他回家团圆团圆,过个热闹年。

窝囊废冷笑了。“在这么个鬼地方过年?你说怎么过?算了吧!”他愁眉苦脸,本来,他整天没什么挂心的事,可最近为自己的年纪,担起心事来了。头一条,他不愿意死在外乡。“甭那么说,哥,”宝庆笑着说,“越是离乡背井的,越是得聚聚。我就是为这个,才给您送钱来了。我成心要您快活快活,散散心。上街给您自个儿买点什么去。”

窝囊废不好意思降低身分,伸手去拿兄弟的钱。他指了指桌子,“我不要钱,”他说:“你可以把钱搁在那儿——搁在桌子上。”

宝庆走了以后,窝囊废就上了街。他走到集上,买了个叫做“五更鸡”的小油灯,既能当灯使,又可以温茶水;一个竹子做的小水烟袋,一对假的玉石耳环,还有一把香。回到家,他用红纸一件件包起,准备年三十晚*希透蠡锒*

宝庆象个八岁的孩子似的盼过年。他一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儿,就忍不住咂咂嘴,盼着除夕到来,好大吃一顿。他想方设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样起劲。于是全家都一心一意准备着这个喜庆日子。连大凤也高高兴兴地在厨房里帮妈的忙。事与愿违。除夕晚上,宝庆的班子有堂会,宝庆很伤心。他准备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可是,堂会怎么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里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让大家去挣这一份节钱。不论他怎么惋惜三十晚上这顿团圆饭,他还是得去。

堂会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外面下着雪。秀莲、小刘和宝庆走出门,穿过狭窄的街道时,雪落在他们的衣服上,脸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琴珠没来唱堂会,小刘知道她准是跟个男人去了。他气坏了,没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饭不说——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莲眼里含着泪,心里头很难过。

宝庆两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筒,大声叫滑竿。他的声音淹没在茫茫的大雪里,抬滑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饭去了。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宝庆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步履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间或有一家,窗帘里面还有亮光。只听见里面围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着。秀莲眼里满是泪水。

忽然间,来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里走着。宝庆叫住了滑竿。他不等抬滑竿的张口要价,就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毛钱。

可是,谁该坐滑竿,谁又该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个人都抬走。小刘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让秀莲坐吧,”他说,“我能走。”

“你坐上去,”宝庆下了命令,“我们喜欢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紧。坐上去吧,我求你啦!”

小刘上了滑竿。大哥那么尊重他,他很高兴。他笑着招了招手。“好大哥,”他说,“明儿我来给您拜年——一定来。”

宝庆和秀莲站在那儿,看着滑竿消失在黑暗里。秀莲累了,她翻起衣领,把脸缩在领子里。

“来吧,闺女,”宝庆说,“咱们走。你很累了吧?”她走了几步才回答:“我不累。”从她的声音听来,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宝庆也很累了。他觉得很对不起家里的人。

别人家都在过年,他和闺女却得这么着在街上走。他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说:“秀莲,又是一年了,你又长了一岁,十五了。记住了吗?你今年应该把书唱得更好。”秀莲没答碴儿。过了一会,宝庆又说开了,“咱们现在挣的钱不少了——可以体体面面地把你嫁出去了。”“干吗说那个,爸?”她突然问道。她正瞧着自己的脚。一双鞋糟蹋了,差不多还是新的呢。

“这是大事。每个闺女都该结门好亲。”

她一声不吭,叫他心里发凉。他们继续往前走,她心里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爸爸老要提他们的买卖。他钱挣得多,又跟她嫁人有什么关系?

总算到了家。宝庆拍着手,象个小学生一样,高兴得欢蹦乱跳。“总算到家了,咱们总算到家了。”他不住地说,心里希望有谁能出来接接他们,可是,没人。他们自己走上楼,衣服上的水淌湿了楼道。

二奶奶已经醉了。她已经上床,打开呼噜了。窝囊废正在秀莲屋里跟大凤说话。他俩都是一副哭丧相。窝囊废醉醺醺的,话越来越多。“钱,钱,钱,”他正跟大凤说着,“钱又怎么样。为什么偏偏要在大年三十跑出去挣钱。人生几何,能有多少大年三十好过的?”

宝庆一屁股倒在堂屋里的一把扶手椅里。红蜡还燃着,烛光就象黄色的星星一样,在他矇卑的眼前晃动着。钱……钱……钱……这么干下去,值吗?

秀莲走进自己的屋里,躺了下来。

“来,侄女儿,”窝囊废叫道,“来玩牌,让你大伯赢几个怎么样?”

“不了,大伯,”秀莲说,她已经乏得厉害,小嫩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了。“我要睡觉。”她脸冲着墙,睡了。

窝囊废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莲。”他悄悄地说,摇晃着他那花白的头。



到四月份,重庆的雾季就算过去了,但早晨起来,雾还是很浓。那雾,潮湿、寒冷,象块大幕布似的盖着山城,直到日上三竿,才逐渐散去。太阳升起如猩红色的火球,看着有点怕人。这是不祥之兆,主兵灾;它也主大晴天,就是说空袭又将来到。重庆的天气可以截然分为两季:冬冷,有雾;夏炎热,无雾——却包含着危险。谁都知道,只要天一放晴,日本飞机就又会临头。

四月底,这年头一次拉了警报。飞机并没有来,但人人都知道战乱又已来到。雾这个起保护作用的天然防线没有了,人们只好听天由命。

宝庆对空袭已经习以为常。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些空袭,想起来还叫人心惊胆战。他决定把窝囊废送到南温泉去,那儿离城有四十多里地,比较安全。他要窝囊废到那儿去找上两间房;租旅馆,赁房子,都行。要是重庆*ち苏ǎ郊易芑褂懈霭采碇Α*

于是五月份那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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