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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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2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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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他的小儿们灭烛退出后,按常理,他不久就会酣然入睡。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小鸭儿在勤政堂对他说的话总在他的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他干脆披衣而起,慌得当值厅堂屏山外的宫中小儿以为他有何不适;竟要提灯去请太医。他忙呼唤转来,说是因“夏夜闷烦,想临轩纳凉”,这才让忙乱的宫中小儿安下心来,悄悄伴他步到西轩前。

因为下午曾经下过一场雷雨,此时又临近子夜,西轩前凉风习习,高力士感到一股冷气直袭心底。他把身子挪向轩后,似乎仍然避不开那股袭人的阴冷之气。这时他才明白这股气并非来自西轩外的夜空,而是藏在他的心底。

“连李白这样的人,也难立足庙廊,林甫等辈的机阱,也确实令人思而生畏呵……”

扪心自问,对李白的遣放归山,他也觉得自己并非毫无牵连。李白举足要他脱靴,虽情有可原,但他仍深深感到羞辱。从那时起,他不仅默认了皇帝私下评论李白“此人固穷相”之语颇有道理,而且数年来,他对李白经常带醉出入禁中也极不以为然。他承认他是当今独步的文学之士,但绝非是君王可托以军国重任的庙廊大器。他将李白比姚崇、比宋璟,比张说,比张九龄,甚至和李林甫比,结论是,他绝无姚、宋安邦定国之才,也无张说处理朝政的机智,更乏九龄那肃穆、庄重、光照百僚的泱泱大臣风范。与其让他立庙廊而终招大祸,还不如让他散居湖海,以存斯文。因之,皇帝向他询问欲受其职时,他缄默;皇帝决定赐金放归后,他无语。无形间,在放逐李白一事上,他和李林甫、崔隐甫、太真堪称曲异而同工。

夜静细思量,李林甫未必就看不出李白并非他的对手。既然如此,仍不肯放过李白,就愈令力士惕然。

自从林甫入相以来,便千方百计地筑着一道威力无穷、但却不露形影的屏障,将皇帝禁锢其间,不问国事,以售其奸。近十年来,他与心腹吏佐谋增近道粟赋及行和籴之法,将民间物资剧敛于关中、西京。数年来,不仅琼林府库金积银聚,连西京及京畿属县,府库之积如山丘,茶布之货堆露不恒,民间玉帛不知纪极,使曾经是珠米桂薪的长安,成了米贱如沙,薪廉似泥的富贵之地。面对这锦山珠海,皇帝以为天下皆富贵太平,万民都丰衣足食,近十年銮舆不出京师,大厌巡幸。被猛增的粟赋及苛刻的和籴之法逼得妻离子散、含悲逃亡之户,皇帝看不见;被大逞武功逼反的诸邦怨声,皇帝听不着。皇帝愈是失聪,林甫等辈之权势愈是炙手可热。就拿眼前李白终被放逐一事来体测其用心,可知李林甫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桩不合他意之事、不放过任何一个不合他意之人的!……

群贤散尽,左相独存。虽然李适之已沮丧地宣告“让贤初避位”,日日闭门饮酒;但林甫如此心狠手毒,他又安得善终?!

还有东宫太子,也非林甫扶立。如果他更加受信于皇帝,今日东宫之主,又未必不会再作城东驿之鬼?!

推而广之,谁能担保他不会将陷阱,布于自己的足下?!

一念及此,高力士倦乏全消。他令宫中小儿重新点燃堂中案旁的九烛银鹤灯,重新归案展开一本本被他压在最下面的各道州文告奏疏来。这些文告奏疏,他平素最怕皇帝看见。总是悄悄处置,或留中不发,或秘嘱有司办理。因为这些文告奏疏,或说旱涝之灾,以至易子相食;或说百姓不堪重赋苛捐,相继逃亡;河北等道所奏之事尤令人怵目心惊:彼道因安禄山连年用兵,男丁几绝;田中稼禾,仅仗妇孺耕耘!……

“……应劝今上再度銮舆出京,巡察民情!”力士将这些不见天日的文告奏疏,一一堆放案面,谋划着,“使大家知京畿之外,业已险象环生!……或许,会使大家如当年在汴州巡察蝗灾之后那样,因黎庶之哀怨,萌治国之雄心!”

他多么盼望曙色早降轩东啊!

然而,黎明前,他却奉诏去往宣阳坊裴府,探望太真三姊、杨玉瑶之夫裴郎之病。

裴郎从春天起便因寒湿之症倒床,虽经皇帝敕令太医局诸大国手前往诊治,仍不见转机。今日一早,裴夫人玉瑶又遣人入宫奏告:裴郎竟至昏迷!皇帝闻知,即令太医前往救治,并令力士即去宣阳坊安慰杨玉瑶。

这一去,过了午时,力士才回到南内。因裴郎已仅存一息,有关后事,当措之在先。故一回南内,来不及更换被汗水浸湿的袍衣,便去长生殿谒见皇帝,请敕措办。

“彼竟如斯命薄!”皇帝在长生殿玉兰堂听了力士奏告后,皱眉叹道,“离朕诰封之期不远,他却一病不起……”

高力士听了,也叹道:“彼也委实无福呵!”

原来皇帝听李林甫之奏亲注孝经、颁行天下之后,又勒石为碑,已择吉日为明年、天宝四年秋八月壬寅立碑于国子监。这一来,皇帝认为国人便会被“孝”禁口,可册太真为贵妃了。与此同时,将追赠贵妃之父杨玄琰为兵部尚书,授其叔父杨玄珪为光禄卿。

并且,将赐贵妃大姊杨玉玲之夫崔生为韩国公,玉玲为韩国夫人;三姊玉瑶之夫裴郎为虢国公,玉瑶为虢国夫人;八姊玉琇之夫柳定吉为秦国公,玉琇为秦国夫人。

屈指算来,还不足一年,裴郎便可受诰位列国公了,但偏在此时他却要呜呼哀哉,岂不令皇帝、力士为之叹息。

然而吉日良辰未到,太真尚未册封,就谈不上裴郎的封赠。除了议一厚葬之法外,眼下,还只能让他白衣入土了。

“卿尚须代朕草一敕,着急驿传递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忽然皇帝因议及裴郎后事,想起一桩事来,对力士谕道;力士以为皇帝又要对征讨南诏事降敕,心里一阵发愁。急忙勾下头、从髻簪上取下笔来,伏在皇帝身后的御榻角上、展纸记录。皇帝见他准备好了,方继续敕道,“着急译传递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速寻访该道属民杨钊,接送晋京。”

高力士听了,偷偷吁出一口气来。

杨钊,是太真的从祖兄,因为两位伯父都在蜀中,他也从军去蜀,后来经伯父玄琰、玄珪之力得新都尉。

到力士奉敕迎侍玉环时,听说杨钊因任期考满、多靠当地富民接济度日。从玉瑶陪伴太真进入南内以来,高力士已发觉玉瑶对这位从祖弟异常关切,曾多次在皇帝面前称誉杨钊。值此玉瑶陡遭夫丧之际,皇帝急敕召杨钊晋京,可见皇帝对杨门一族的痛痒处处留意。想到这一点,高力士不无烦躁地忖道:“京幾之外,哀鸣声声,大家全然不知,却处心积虑于儿女子事!此情何时是了……”

“力士!卿怎么了?”原来皇帝见身后久无声息,诧异地回首一看,却见高力士对纸握笔,两目怔怔。他狐疑地、关切地问道。

“趁此奏告吧!”听皇帝问话中充满了关切之意,力士心头一热,决计要谏请皇帝出巡、以察京畿之外的国势民情。他用玉条镇纸将墨迹未干的黄敕诏书镇住,立起身来,走到皇帝座侧,垂袖奏道,“臣适才由裴府归来,听有司官员相告:言京师至东都间千座行宫尽皆竣工,转眼秋凉,欲请陛下仍如昔日之制,銮舆出京,巡幸天下。臣特转奏,请大家圣裁!”

“卿是为这件事而伤神么?”想到刚才力士失神的模样,皇帝仍不放心地问道。

“臣正是为此。”

“啊,”皇帝见力士神情确已恢复常态,这才拈须颔首应了一声。有顷,皇帝才记起力士的奏请内容,对力士微笑着、从容谕道,“朕于开元二十四年自东都还,迄今不出长安近十年矣!而天下无事,蓄积丰盈,民享盛世,四海升平。朕正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卿以为何如?”

“呵!”高力士万想不到皇帝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数十年来,在皇帝面前谦卑恭顺的内侍省长官,竟忘乎所以,使劲摆着双手,并气急语促地奏道,“臣以为万万不可!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之所以令天子知天下之望、察黎庶之情、明整饬之道、鉴兴亡之本。且,臣闻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彼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臣万恳大家三思、三思……”

陡然间,高力士奏告之声戛然而止!

原来,他骤然看见御座上的天子……

天子,被他的举动、口吻激得勃然色变!

这十年来,皇帝听到的,尽是讴咏升平的歌声,赞颂帝德皇恩的辞章,顺旨承意的奏答……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在他心目中反映百官黎民恭顺之貌的代表、一个他认为一向和谨少过、善观时俯仰、不敢骄横的高力士,竟会伸出双手,做出九龄抗旨的讨厌之举;高朗其声,发出宋璟抗旨的可嫌狂语!有那么一瞬,皇帝竟至要下敕喝令:“将这老奴赶出宫去!……”但一想到“老奴”二字,皇帝终于记起这个站在自己身旁也学老鸦聒噪的苍鬓紫袍官儿,只不过是自己的贴心老奴高力士而已!眼前他虽出言不逊,但跟随自己数十年来,确实只此一遭啊!“他,大约因为年老,有些糊涂了吧?”皇帝忍住了。但仍阴沉着脸,不发一言。这神情,令人想起杀机大萌、但却不动声色、俯视猎物、窥测时机的兽王。高力士被这神情惊得清醒过来,垂手闭口,浑身颤抖!他迅速地走到御座前,咚地声跪伏下去,并一边“呯呯”地叩着头,一边惶恐无比地自陈道:“陛下息怒!奴才年老口出狂言、罪当万死!”

“哈哈哈哈!”看着力士此时惊慌失措、诚惶诚恐的举动,皇帝感到这才是他视为心腹的老奴高力士。他俯下身子,一把扶住了心腹老奴的肩头。力士一阵颤栗,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皇帝看见那皱纹密织的脸上,挂着惶悚的泪花。皇帝心中的怒火熄灭了,他竟感到了几分内疚。他忘情地扯起袍袖,为高力士拂着泪水。谁知这一拂,竟使力士五内如焚般地一头埋在皇帝的袍袖里,痛哭起来。

皇帝的双眼也潮湿了。他向廷廊上的宫侍们哽哽地吩咐道:“速为我高卿设宴!”

廷廊上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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