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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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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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顺轻声地安慰我:“太妃是急痛攻心。去请大夫来,开一帖安神的药就好了。”

“对对。”我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我心底分明有另一个声音:我的母亲不会好了。

我的父亲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实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缘毁了他。

我的母亲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亲与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宽大的处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但始终没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从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记得那时,胡山语气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对我而言,却像是醍醐灌顶。

多年来的困惑迎刃而解。父亲和母亲何以相处得如此怪异?我隐约地看到了答案。

我还知道了,虽然阖府都称我的母亲“王妃”,但,她并未得到册封。她是父亲的妻子,却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强认下她这个儿媳,还是因为生下了我的缘故。

“皇孙不能不要么!”

我觉得胡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讥诮。可其实他的声音一贯淡漠,不带任何喜怒的感情。他这样说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胡子。他很珍视他的胡子。在我眼里,那使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不会告诉他。我很尊敬他,因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亲为我请了三个老师,他们教我诗书、礼制和兵书谋略。可我觉得十年来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年中,胡山教给我的多。

我时常感觉幸运。

在成为我的幕僚那天,他说:“胡某这个人就全部交托给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我。”

我很高兴,也很诧异。他是名满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揽他,而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皇孙。虽然我救过他,我将他从死刑场上救下来,帮他解脱冤案。但我总觉得,他这样帮我,不止这一个理由。

我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过去。有时他长时间地凝思,我看见他的额头高而光洁,便会想,像他这般智慧的人,怎会使自己陷入那样愚蠢的冤狱?但他不说,我便不问。

因为在我心里,还把他当作一个忘年的朋友,我不会强迫他提起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这样告诉了他,他却回答:“公子抬爱,但我只愿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单一个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还不十分清楚他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说的是对的。

胡山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府里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支配我的时间。我辞退了书房,改而向胡山学习。

他不喜欢讲书。偶尔提起书卷里的东西,他也不会像我的老师们那样说:“公子应该好好地读这卷书。”他只会简单地说一句:“这卷书,或许还可一读。”

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与我闲聊。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的话题凌乱而散漫。今天他会聊起各地的物产,明天改作四百年前的一段纷争,方才在谈论旧朝名臣,此刻说的却是某座城池的方位布局。然而渐渐地,我感觉到贯穿始终的脉络。就像一位画师,起先看似随意的墨迹,慢慢地挥洒成幅。

如今这幅画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渐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说:“现今的储帝没有足够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听出他话里的暗示。我说:“但我听说他品性高洁,而且人也很聪明。”

他微微摇头,“也许太过高洁。”

我没有说话。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听到人们谈论起我那位远在帝都的堂兄。关于他的仁善,有许多种传闻。听说他会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车驾,只为倾听一个小乞儿的诉说,然后为他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在雪夜,亲自去往帝都最贫穷肮脏的角落,将宫中的用度,送去给贫民。我听到这些说法的时候,心中一片淡漠。虽然我们有同一个祖父,但对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遥远、高高在上。

胡山又说:“他在细碎的地方表现了太多的善良,为人君者不该如此浪费精力。他虽然人品高贵,深孚民望,但魄力不足,无法让朝臣信服。”

他话语里暗示的意味,更加明显:“为人君者首先要懂得驭人之术,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天下苍生。”

我笑笑,说:“但先得到可以驭人的地位。”

胡山也笑了,他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看得出来,他很欣慰。

“不久公子将回去帝都。”他这样说。

与父亲断言般的语气不同,他只是随口说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心里有些异样。我回帝都的唯一机会就在父亲死后。他毕竟是天家血脉,天帝不会忍心让他葬在北荒,那时我必能以扶送灵柩的名义回去。然而,虽然我们都心知我的父亲不久于人世,可是听他这样淡然地说出来,我仍感到一丝寒意。我觉得他就好像冷静的棋手,他的棋局只围绕我一个人,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父亲,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胡山也许是觉察到我的沉默,他转过脸来看看我,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接着说:“东府情势一触即发,正是公子的好机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东府富饶,不甘久居帝都之下。东帝甄淳这些年来招揽人才、收买人心,更增练兵马,看来心怀不轨,即将掀起一场大乱。

我想起过去那些君王运筹帷幄的传说,不由心潮澎湃。

然而我很快记起我才十七岁,而且还在荒僻的放逐地。就算我很快回到帝都又怎样呢?我需要很多年才能达到我期冀的地位。我轻叹了一声:“奈何!”

胡山奇怪地看看我,然后微笑了:“只要公子愿意,便能抓住机会。”

他的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傲意,那是能把一起掌控在手中的把握。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我猜想他必定已经看到了我所未见的未来。

但我不想追问。因为我心知不能让自己依赖于他,所以我必得磨练自己,逐渐深远我的眼光,直到有一天我能够超过他,超过任何人。

“可是——”胡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如果到时天帝不准许王妃入帝都,公子如何打算?”

我默然片刻,回答说:“我会暂时将娘安置在帝都城外的地方。”

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可我心知必得面对。我的祖父一生的奇耻大辱,莫过于此。他不会原谅我的母亲。

但,终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接她回去。

我不知自己需要多少年才能做到,但我知道我必能做到。

胡山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愣了愣。

从小到大,回去帝都在我心中,已经变得天经地义。仿佛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并非别无选择。我默默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一定要做那样的选择?

我仰起头,蔚蓝的天空中,一朵朵洁白的云,缓缓地随风飘向南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肯定地回答:“我要去帝都。”

帝懋三十七年六月初的一个黄昏,天帝的旨意到了北荒。

我拿着诏书去见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回去帝都了。

母亲没有显出多少意外,她只是审视着我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是还有话,可是我说不出口。

母亲温柔地看着我微笑:“我是你的娘亲,有什么话你不能告诉我么?”她这样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母亲手上的温暖,一直透到我心底,更叫我愧疚不已。然而我不得不吃力地开口:“我已经命人在帝都城外买了一处宅子。过去之后,娘先在那里住一阵,等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她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长久地凝视着窗外,夕阳斜抹,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异样清明,然而我却知道,她的思绪又去到了尘世之外不知远近的地方。

我总觉得,她生命的大部分已经随着父亲而去,只留下一个残缺的躯壳。

大部分时候,母亲清明如常。但有时,她会冷不丁地指着一个地方问别人:“那只鸟儿是不是很漂亮?”

可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她的语气是那样认真,以至于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确看了什么。

我听见下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母亲已经疯了。我很生气,下令杖责这些人,并且把他们赶出府去。然而我可以封住他们的嘴,却封不住他们日渐异样的眼神。这更让我不好过。

我怎能忍心离开她呢?她只有我这么样一个儿子。

可是我别无他法。

因为我不想终老于此。

我垂首等了很久,我的母亲依旧静静出神,我甚至已经不确定她是不是早已忘了方才的话。忽然我听见她轻声叹息:“我明白的。叫如云陪着我就行了。”

如云是母亲身边最伶俐的丫鬟。我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

然而当我抬起头,看见母亲正用异样的眼光凝视着我,仿佛她在看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眼神既悲哀,又怜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平静。

我心头一紧,我说:“娘,你怪我?”

我心里很乱,如果她回答“是”的话,我该怎么办?

母亲微微笑了:“不,我不怪你。”

顿了顿,她用低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真的,一点都不怪你。”

月末,我怀着赌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唯一的赌注,就是我自己。这令我有些孤注一掷的感觉。

母亲一路都很沉默。

我们出门后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烦。步下马车的母亲,被周围的人群看见,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之后她覆起了面纱。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都换上了纱衣。有时我们在中途休息,母亲总是离开人群,走到僻静的地方独自待着。我远远望着她,面纱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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