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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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城记-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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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是成都人玩耍的重要内容,甚至直接地就是玩耍。正如林文询所说,成都人的说话,“更多地是说着玩,把话语在舌头上颠来颠去地品味,欣赏,展示。犹如绿茵场上的好手,把一颗皮球在脚尖头顶颠来颠去颠出万千花样来一般”(《成都人》)。

于是,我们便大体上知道成都人为什么爱说会说了:好玩嘛!
成都人确实爱说话玩儿。对于成都人来说,最惬意的事情,除了上茶馆摆龙门阵,就是酒足饭饱之后,在自家当街门口,露天坝里,拖几把竹椅,摆一张茶几,邀三五友人,一人一支烟,一杯茶,前三皇后五帝,东日本西美国,漫无边际地胡扯闲聊,直到兴尽茶白,才各奔东西。至于谈话的内容,从来就没有一定之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碰到什么就是什么,就像成都菜一样,随便什么都能下锅,随便什么都能下嘴。因为说话的目的不是要研究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而是要玩。因此,只要说得开心,说得有趣,就行。
既然是玩耍,就要好玩,不能像白开水,得有味道,有名堂;而玩得多了,自然能玩出花样,玩出水平。成都人说话特别有味道:形象生动,节奏鲜明,尤其注重描述事物的状态。比如一个东西很薄,就说是“薄飞飞”的;很粗,就说是“粗沙沙”的;很脆,就说是“脆生生”的;很嫩,就说是“嫩水水”的。又比如一个人很鬼,就说是“鬼戳戳”的;很呆,就说是“木痴痴”的;很凶,就说是“凶叉叉”的;很软,就说是“软塌塌”的。至于傻,则有“憨痴痴”、“瓜兮兮”和“宝筛筛”三种说法。总之,文章都会做得很足。
注重状态就必然注重表情,而最富于表情的眉眼也就当然是大做文章之处。所以,成都人说话,一说就说到眉眼上去 比如:贼眉贼眼(贼头贼脑)、鬼眉鬼眼(鬼鬼祟祟)、瓜眉瓜眼(傻里呱叽)、假眉假眼(虚情假意)、烂眉烂眼(愁眉苦脸)、懒眉懒眼(懒洋洋地)、诧眉诧眼(怯生生地)、直眉直眼(发愣)等等;而吝啬、爱喳呼和没味道,则分别叫做“啬眉啬眼”、“颤眉颤眼”和“白眉白眼”。看着这些词,我们不难想见成都人说话时的眉飞色舞。
总之,成都人说话,就像他们喝酒吃菜,讲究劲足味重,凶起来凶过麻辣烫,甜起来甜过三合泥。讲起怪话来,更是天下无敌手,相当多的人,都能达到“国嘴”级水平。比如“文革”中流传甚广,讽刺当时没有什么电影可看的“段子”:“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莫名其妙旧本电影,内部卖票”,据说“著作权”便属于成都人。还有那个讽刺公款吃喝的“段子”:“过去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据说“著作权”也属于成都人。不信你用成都话说一遍,保管别有风味。
的确,成都人是很会损人的。这一点很像北京人。不过,两地风味不同。成都人损起人来,要“麻辣”一些,比如把执勤队叫做“二公安”,把某些喜欢赶时髦的人称作“业余华侨”就是。当华侨没有什么不好,但“业余华侨”则有假冒伪劣之嫌。成都人天性中有率真爽直的一面(尽管他们也要面子爱虚荣讲排场),因此特别讨厌装模作样。一个人,如果在成都人面前装模作样,而这个成都人对他恰恰又是知根知底的,就会毫不客气地说:“哟,鸡脚神戴眼镜,装啥子洋盘嘛!”鸡脚神不知是什么神,但其所司不过鸡脚,想来也级别不高。如果居然也来摆谱,当然也就可笑。所以,跟在后面的往往还有一句:“不晓得红苕屎厨干净了没得。”
成都人当然并非只会损人。他们也会夺人、捧人、鼓励人,会替别人辩护,或者声张正义打抱不平。比如“吃酒不吃菜,各人自己爱”,或“大欺小,来不倒(要不得)”什么的。反正不管说什么,成都人都是一套套的。而且,这些套套还能不断创新,比如“你有‘飞毛腿’,我有’爱国者’,小心打你个萨达姆钻地洞”之类。
这就是功夫 功夫是要有人欣赏的,嘴上功夫也不例外。武林中人要别人欣赏自己的武功,就摆擂台,开比武大会;成都人要别人欣赏自己的嘴功,就摆龙门阵,而茶馆则是他们显示嘴功的最佳场合,所以成都的茶馆便久盛不衰。显然,摆擂台也好,摆龙门阵也好,都是一种展示,一种显摆,也是对自己活法的一种欣赏。
那么,成都人又是怎样一种活法

 三 小吃与花会

成都人的活法,一言以蔽之曰:安逸。
和前面说过的厦门一样,成都也是中国少有的几个特别好过日子的城市之一。除了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外,成都还有两大优点:服务周到和物价低廉。因为成都东西多,人也多。东西多,物价就低;人多,劳动力就便宜。所以,成都人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买到很好的东西和服务。这些都比厦门强。再说,厦门毕竟还有台风,成都有什么天灾 没有。
因此,成都人也和厦门人一样,活得舒适而又悠闲。而且,他们也都嗜茶,都爱把自己的光阴泡在茶里。更有趣的是,他们也都和“虫”有些瓜葛:厦门属闽,是“门中之虫”;成都属蜀,是“腹中之虫”。三国时,蜀臣张奉出使东吴,在孙权举行的宴会上出言不逊,东吴这边的薛综便讽刺说:先生知道什么是“蜀” “有大为犭蜀,无犬为蜀,横目苟身,虫人其腹。”这当然是笑话,因为“蜀”的本义并非“腹中之虫”,而是“葵中蚕也”。但不管怎么说,厦门人的确比较“恋家”(与门有关),而成都人则比较“好吃”(与腹有关)。
成都人的“好吃”,是连成都人自己也不讳言的。你和成都人聊天,只要说到吃,即便再木讷、再疲惫的人,也会立马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如数家珍,而且恨不得立即拉你上街去吃,或者立即做出来给你吃。的确,成都街面上饭馆小吃店之多,简直多如牛毛;成都人烹调手艺之好,也可谓举世无双。如果说同样“好吃”的广州人“人人都是美食家”,那么,“会吃”的成都人便“人人都是烹调家”。成都的家庭主妇,几乎无不人人做得一手好菜,男人们则往往也有一两手“绝活”。因为在成都,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如果居然不会做菜,那是很丢人的;而如果手艺出众,技压群芳,则足可引为自豪。我曾在成都人家做客。女主人每天上班前,都要为我们做好早饭,餐餐四菜一汤一点心,而且一个月下来,居然天天不重样,让我感动之余,也叹为观止。早饭尚且如此,其余可想而知。一家一户如此,其余也可想而知。
事实上,成都人的家常饮食是毫不马虎的。他们可不会像北京人那样一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就打发一餐。上班族的早餐午饭可能要将就一点,但晚饭决不将就。而且,正因为早餐午饭凑合了(也就是成都人自认为凑合而已,其实并不会太差),晚饭就更不能含糊。“堤外损失堤内补”嘛!所以,一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家家户户就会锅盆齐响菜香四逸。
这还不说。他们隔三岔五还要上街去“打牙祭”。“打牙祭”原本是贫穷困难时期的事。那时,难得有点肉吃。天天萝卜白菜、白菜萝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无用武之地的牙齿也有意见,因此得弄点鱼肉,祭一祭它。然而现在成都人的爱上餐馆,却纯粹是“好吃”。在他们看来,家里饭菜再好,也比不上餐馆(否则要餐馆干什么)。餐馆里,花样多、品种多、水平专业,价钱又不贵。如果不隔三岔五进去吃吃,就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餐馆。
所以,成都人便总能为自己找到进餐馆的理由:下班晚了啦,忘了买菜啦,逛街逛累了啦,甚至懒得做饭啦,都行。如果来了客人,那就更要到餐馆请吃 人家好不容易才来成都一次,不陪人家去吃吃,怎么说得过去?
由是之故,成都的酒楼、饭馆、小吃店、火锅铺,便总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图四十一)对于成都人来说,吃,早已不仅是生存的需要,更是一种生活享受和

生活方式。因此,不能仅仅满足于吃饱,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吃好。成都人的所谓“吃好”,至少包括以下几点:内容丰富,品种繁多,风味独特,花样翻新。只吃一种东西是不能算吃好的,只在一个地方吃也是不能算吃好的。这就非上街满城去吃不可。甚至不少人即便在家吃过了饭(当然一般是指晚饭),也仍要上街去,随便买点零嘴,弄点小吃,或者坐到街边店的摊摊上,烫他几把竹签穿着的“串串香”吃吃。可以说,爱不爱上街吃,是区别成都人和非成都人的紧要之处,而最正宗的成都人,则还会在家吃了也上街。他们上街,也许原本只不过随便逛逛。但只要上了街。就会忍不住吃点什么。这也不奇怪。“吃在成都”么。在成都,不吃,又干什么?

吃在成都,也可以理解为“在成都吃”。
在成都吃,确乎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一是方便。成都的大街小巷,到处是酒楼、饭馆、小吃店,随便走到哪儿都不愁没有吃的。二是便宜。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吃饱吃好,真真正正的“丰俭由人”。三是精美。成都的菜肴也好,小吃也好,都相当地讲究滋味和做工,并非一味以麻辣刺激青苔。成都的厨师,心灵手巧,善于思索,勇于借鉴,肯下功夫,做出来的吃食自然精美异常。光是汤菜,就有“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肚不白,无肘不浓”的讲究。最讲究的餐馆,则不但讲究“美食美器”,而且讲究“美景美名”。坐落在成都西门外三洞桥旁的“带江草堂”,小桥流水,翠竹垂柳,竹篱茅舍,野趣盎然。其名,系取自杜诗“每日江头带醉归”;其肴,则有烷花鱼、龟凤汤、软烧子鲢等等。坐此堂,临此景,食此肴,真会顿生“天子呼来不上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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