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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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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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积聚起来便成为其虚构仙境的思想根源。《晋书》本传说陶渊明自以曾祖为晋世宰辅而“耻复屈身后代”,故何文焕说他是以“避宋之怀”写桃源人避秦之事,也可作为剖析其创作动机的参考。

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考察,桃源故事的出现也是一个十分惹人注目的奇异现象。其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是一般诗文所难以企及的。探究其原因,固然与它的艺术成就有密切关系,但也与我们民族的文学理想、审美心理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桃花源中,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都表现为和谐的、完美的统一。没有压迫,没有纷争,没有忧伤,处处恬静、和乐,人人敦厚、纯朴。这正是倍感人生苦难,充满忧患意识的古代诗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也是灾难深重的古代人民要求作家表现和赞美的理想社会。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年,经历过刘裕篡晋的动乱,深切体验到社会的黑暗和人生的忧苦。从当时的文学倾向来说,他可以像同代诗人那样寄言上德,托意玄珠,沉溺于追步松乔,羽化登仙。但是,与人民有着深厚感情,对社会人生有着深刻认识的陶渊明不肯这样做。他没有长生的梦幻,也不想借助于玄谈游仙去求得解脱,而是以现实的态度去对待人生。他离开污浊的官场,长隐田园,过着躬耕自食,贫寒简朴的生活。《桃花源记》所构造的图景,正是艺术地反映了他逃禄归耕,经过农村生活体验以后所产生的生活理想。尽管在剥削制度下不可能有如此的化外世界,但在人民的心中它是应该有的。早在三千年前,《诗经·硕鼠》已在强烈地呼唤着这人间的乐土。应该说,《桃花源记》与《硕鼠》在思想倾向上是一脉相承的,都表现出对剥削的厌恨,对君权的否定,故宋王安石《桃源行》说:“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

陶渊明作诗,擅长白描,文体省净,语出自然,如大匠运斤,毫无斧凿之痕。金元好问谓之“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醇”。《桃花源记》也具有这种艺术风格。它虽是虚构的世外仙境,但由于采用写实手法,虚景实写,给人以真实感,仿佛实有其人,真有其事。全文以武陵渔人行踪为线索,像小说一样描述了溪行捕鱼、桃源仙境、重寻迷路三段故事。第一段以“忘”、“忽逢”、“甚异”、“欲穷”四个相承续的词语生动揭示出武陵渔人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忘”字写其一心捕鱼,无意于计路程远近,又暗示所行已远。其专注于一而忘其余的精神状态,与“徐行不记山深浅”的妙境相似。“忽逢”与“甚异”相照应,写其意外见到桃花林的惊异神情,又突出了桃花林的绝美景色。“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句,乃写景妙笔,色彩绚丽,景色优美,仿佛有阵阵清香从笔端溢出,造语工丽而又如信手拈来。第二段先以数语描述发现仙境经过。“林尽水源,便得一山”,点明已至幽迥之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暗示定非寻常去处。渔人的搜寻目光、急切心情也映带出来。及至通过小口狭道,写到“豁然开朗”,又深有柳暗花明的韵致。进入桃源仙境之后,先将土地、屋舍、良田、美池、桑竹、阡陌、鸡鸣犬吠诸景一一写来,所见所闻,历历在目。然后由远而近,由景及人,描述桃源人物的往来种作、衣着装束和怡然自乐的生活,勾出一幅理想的田园生活图景。最后写桃源人见到渔人的情景,由“大惊”而“问所从来”,由热情款待到临别叮嘱,写得情真意切,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第三段先写渔人在沿着来路返回途中“处处志之”,暗示其有意重来。“诣太守,说如此”,写其违背桃源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叮嘱。太守遣人随往的“不复得路”和刘子骥的规往不果,都是着意安排的情节,明写仙境难寻,暗写桃源人不愿“外人”重来。对桃源仙境,世俗之人寻访无着也不再问津了,而陶渊明自己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求,在《桃花源诗》的结尾处就剖露了“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的心愿。他以桃源人为志趣相合的契友,热切期望与之共同生活于桃花源中。

陶渊明成功地运用了虚景实写的手法,使人感受到桃源仙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显示出高超的叙事写景的艺术才能。但《桃花源记》的艺术成就和魅力绝不仅限于此,陶渊明也不仅仅是企望人们确认其为真实的存在。所以,在虚景实写的同时,又实中有虚,有意留下几处似无非无,似有非有,使人费尽猜想也无从寻求答案的话题。桃源人的叮嘱和故事结尾安排的“不复得路”、“规往未果”等情节,虚虚实实,惝恍迷离,便是这些话题中最堪寻味之笔。它所暗示于世人的是似在人间非在人间,不是人间胜似人间,只可于无意中得之而不可于有意中求之,似乎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有着某种微妙的内在联系。这虚渺灵奥之区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世人是难以揭晓的。它的开而复闭,渔人的得而复失,是陶渊明有意留下的千古之谜,“惹得诗人说到今”。可是,他又在《桃花源诗》中透露了一点消息,说“一朝敞神界”之所以“旋复还幽蔽”,乃是因为“淳薄既异源”!原来桃源民风淳厚,人间世风浇薄,惟恐“使武陵太守至焉,化为争夺之场”(苏轼《和桃花源诗序》),玷污了这块化外的净土,即使像刘子骥那样的人间高尚之士,也得不到一睹仙境的机缘。

一千多年来,在中国诗人心中,桃源仙境始终是美好的,令人向往的,具有永恒的魅力。尽管唐代韩愈说“桃源之说诚荒唐”,子虚乌有,可是古代诗人宁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总是怀着虔诚的心理和美好的愿望去寻求那梦中的温馨。他们“不疑灵境难闻见”,只怪自己“尘心未尽思乡县”(王维《桃源行》),“尘心如垢洗不去”(刘禹锡《桃源行》)。也许,愈是神秘愈能叩动诗人的心扉,所以尽管“仙家一出寻无踪”,“只见桃花不见人”,不得不带着“恨满桃花一溪水”的惆怅离去,也还是魂牵梦随,津津乐道,难以忘情。因为它不同于一般的乌托邦的社会学说,而是一种理想,一种美的象征。

作者:臧维熙

归去来兮辞并序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①无储粟,生生所资②,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③。会有四方之事④,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⑥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⑦。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⑧。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⑨十一月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⑩,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注〕 ①缾,同“瓶”,瓦瓮。②生生:维持生计。前一“生”作动词,后一“生”是名词。资:凭借。③脱然:舒畅貌。有怀:产生出仕之念。靡途:无门路。④四方之事:指地方势力的争势夺权。⑤归欤:归家的叹息。《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欤,归欤!’”⑥矫:假。厉:勉强。⑦口腹自役:为糊口饱腹而役使自己。⑧稔(rěn忍):谷物成熟之期。一稔即一年(古代谷物一年成熟一次)。敛裳:收拾行装。宵逝:连夜离去。⑨乙巳岁:指晋安帝义熙元年(405)。⑩心:本心夙志。形役:为形体(所需)而役使。?遥遥:即“摇摇”。?三径:指小路,借用汉代蒋诩隐居后,在家宅前竹林中开“三径”,只与隐士求仲、羊仲二人游息的典故。?策:拄。扶老:鸠杖。流憩(qì气):周游、休息。矫首:抬头。?去:死。留:生。委心:随心。?植杖:把手杖直插在田边。耘:除草。耔:在苗根培土。?聊:姑且。乘化:随应大化(自然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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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江而行的一叶扁舟上,站立着从彭泽弃官归家的诗人陶渊明。猎猎的江风,吹得他衣袂飘拂。此刻,他的心境正如那轻轻摇漾的小舟,既惆怅,又快意:想起以往的几度出仕,“皆口腹自役”,有违平生向往自由的情性,便不免爽然若失;仰对江天,想到终于从“迷途”返回,从此冲破官场的羁绊,就又欣然开怀。遥远的山村,似正有一个热切的声音在呼唤:“归来!归来!”而浪花飞溅的舟上,他那颗激动的心,也分明作出了殷殷的回应:“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就是本文开篇所化生的情景:亲切而饱含人生哲理的自语,伴着“遥遥以轻飏”的浪舟,在读者眼前展开了一个何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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