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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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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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捎信给雪柠,冯旅长完全可顺着宽敞的河滩,绕过天门口直奔六安而去。冯旅长在黄州城外九十里的上巴河遇到梅外婆。气质高贵的梅外婆在武汉三镇都能处处显得与众不同,更莫说在白沙似雪、绿草如茵的乡间河畔。冯旅长从疾如星火的奔波中停下来,与梅外婆相互寒暄了一阵。梅外婆拒绝了冯旅长的护送,宁可继续坐着那吱吱呀呀的小轿,一步步地来见孤苦伶仃的外孙女。冯旅长说,梅外婆高贵得就像最蓝的天空上惟一的白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值得自己亲口向雪柠转告。

不管有没有冲锋枪,在近乎乌合之众的独立大队面前绕着走,不但对自己说不过去,只怕临死还想看看儿子如何出息的父亲晓得了,也会被气得再死一次。冯旅长下达命令时很轻蔑,他将马鞭一指:“撵鸭子去!”

钉了铁掌的马蹄,在西河边如冰雹降临般猛然踏响。

纵贯天门口的小街上,仍是一派歌声嘹亮。

被撵急了的野猪,猛地掉头回击,所用办法总是格外简单。偷袭得手的独立大队,不再花费额外的力气,组织数千人来开公审大会,他们草草做了几十顶纸帽子,往那些曾经对穷邻居们大开杀戒的富人头上一戴,就将他们送到人一生当中能够走得到的最远的地方去了。因为缴了自卫队的不少武器,独立大队杀人时不再用刀。反水回来并且向穷人下过杀手的富人,只要被抓住,没有一个幸免。一排排枪声响过,枪口下的头颅全都炸开了花。行刑之后的激动迅速转换成阿彩的歌声,在天门口所有的角落里飘扬。身着军装头戴军帽的阿彩因为藏了拙而显得格外好看,她在小教堂门口打着拍子,不厌其烦地教人唱歌。

不时有唱得不好的人被阿彩叫着名字柔柔地责骂。在好听的责骂里,歌声一阵比一阵嘹亮。歌声越多,因亲人之死而产生的压抑或张扬的哭声也越多。有一个女人哭得特别有理,她一声声地要富人们赔她的父母,哭诉着说,丈夫死了可以再找一个,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一个,父母死了那可是生不出找不回的呀!

冯旅长指挥卫队发起冲锋时,独立大队派往下游方向的侦察员一口气点燃了三堆白烟。如果只点一堆白烟,所警告的是自卫队来了。两堆白烟则是代表来的是广西桂系的政府军。侦察员本想提醒镇内的人,正在袭来的是特别精锐、特别会打仗、特别熟悉大别山的保安旅。可傅朗西理解错了,大家一齐跟着他错,都以为来的又是自卫队加政府军。在枪林弹雨中泡大的杭天甲,仗着刚从自卫队手里缴获的机枪,还有由坚硬的青砖垒起来的狭窄街道,再辅以铁沙炮,他保守地预计,独立大队至少能抵抗一天。两边的武器一接上火,杭天甲才明白,一支冲锋枪就够厉害了,三十几支冲锋枪一齐扫射起来,想说厉害也不知从何说起。面对空前强大的火力,独立大队连抬头放冷枪的机会都没得到,仓促之中不得不扔下笨重的铁沙炮,追着那乘抬着傅朗西的黑布抬椅,像失去耳朵的马鹞子那样苦苦地撤向后山。依旧是雪大爹在世时的做派,冯旅长给了一个小时,让雪柠为他们准备吃的和喝的。

吃了喝了,冯旅长跳到马背上,召来许许多多的男女,冲着被遗弃的铁沙炮屙屎屙尿。雷来电去的冯旅长只用一个排的兵力,就将号称两百多人的独立大队撵得鸡飞狗跳。冯旅长的话足以为那些大伤元气的富人们撑腰:三天后,他的队伍还要经过天门口,傅朗西如果有种,就不要跑得连人影都没有,双方在此比个高下。

那些被枪毙的人的灵堂还没设置好,黑布抬椅又回来了。

跟在傅朗西身后的常守义一点也不狼狈,见人就说,他已经接了冯旅长的战书,要在天门口与不知天高地厚的政府军拼个鱼死网破。常守义警告说,这一次虽然不分田不分地也不分财产,征粮征款的事,一点也不能少。没有征到粮款,独立大队就不会离开天门口。杭天甲没有跟着大家热闹,他和杭九枫抬起铁沙炮,放进街边的小溪,泡了一整夜。天亮之后,依然不让别人插手,父子俩一个拿着顶端缠着布条的竹竿从炮膛里往外掏秽物,一个用抹布反复擦拭炮身上的屎尿臊臭。随着铁沙炮重新露出本色,几个男人大声唱起阿彩教的歌谣。

雪柠站在家门口,不时地往梅外婆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男人们的歌唱,有些让她心动。雪柠正想着,如果不打仗、不杀人,那该多好,杭九枫的声音顺着溪水淌下来:“我不会唱歌。我唱歌就像打枪一样。”雪柠转过身来,正想看清是谁问了自己心里想着的问题,遍地飞扬的风,走街串巷,倚窗傍门,百般无聊地从贮放在阁楼上的麦草里吹起一节麦芒,钻进她的眼睛里,拍不能拍,揉不能揉。雪柠看不清正在走近的人是谁,她请他帮忙把麦芒从眼睛里吹出来。来人嘬起双唇,脸贴脸地在雪柠眼睛上轻轻吹了几下。麦芒重入风中,雪柠才发现眼前站着常守义和杭九枫。她以为是杭九枫替自己吹掉麦芒,朝着他说了一声谢谢。

圣天门口三九(2 )

常守义是上门来征粮征款的。他抢着说,雪柠谢错了人,是自己帮她吹掉麦芒的,又问雪柠找到雪狐皮大衣没有:

“得到雪狐皮大衣的人,能像九枫那样擅长保养皮货才行,这种天气要多拿出来晒,不然会遭虫蛀。”

一种嘲笑的表情浮现在杭九枫的脸上:

“到底是看桥的出身,你莫说这样的话气我。自从大白狗被波斯猫咬死后,剥下来的皮我何时晒过?”

雪柠望着杭九枫:“我也像阿彩,宁肯相信雪狐皮大衣就在你手里。”

杭九枫也望着雪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喜欢狗皮,我不喜欢什么狐狸皮。我拿它做什么?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是想有朝一日用它笼络你?那是做梦,我永远也不会喜欢假斯文的女人,我喜欢阿彩,还有丝丝。她们才是我的女人。”

雪柠不说这些了,她将话题转向常守义:

“冯旅长对我说,常娘娘领着梅外婆快到天门口了。”

常守义并不高兴:“住在武汉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自找苦吃!”

杭九枫粗鲁地说出他的心事:

“你不就是羡慕年轻漂亮的女人吗,跟我学就行!”

“屁话!我再娶两个老婆,独立大队真要共产共妻了!”

常守义要雪柠传话给常娘娘,让她回来后继续在雪家做事,这是惟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办法。

常守义从雪柠家里征得二百块银元,加上从别处征来的三百块银元,全部交给雪柠,要她想办法换成法币。一旦离开天门口,四处游击时,银元不好用不说,还容易暴露行踪,一般人过日子哪会动不动就用银元买东西哩!雪柠让伙计办了这件事,对常守义和杭九枫说,希望他们还天门口以安宁,不要再来打扰。

杭九枫拎着满满一袋法币不紧不慢地走着。

“你就不怕再有麦芒掉进眼睛,没人给你帮忙吗?当然,我帮的是小忙,九枫帮的是大忙,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你雪柠了。”

这番充满暗示的话,由常守义说来,尽是暧昧之意。

血缘清白的雪柠,就这样面对着混沌不清的天门口。

铁沙炮洗净了,晒干了。杭天甲和杭九枫将它架在小教堂外面的空场上,上足十二分炮药,冲着从东向西款款而行的白云放了一炮。事先,那些能跑会赶的小孩到处乱叫,要放炮了!

要放炮了!铁沙炮平白无故地发出炸响时,不管穷人还是富人,全都吓得不轻。独立大队没有等冯旅长回来,第三天凌晨,人们还在熟睡,傅朗西就坐着那乘黑布抬椅,集合起全部人员,带着新征的粮款,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冯旅长率领横挎冲锋枪的骑兵如期而至。

只剩一口气的父亲,见到儿子后,猛然抖擞精神,吃下两大碗鸡汤挂面。冯旅长的父亲不肯死了,他要等着看儿子当师长、军长和总司令。冯旅长对雪柠说起父亲的意愿时,懒洋洋地提起闻风而逃的独立大队:这种乌合之众,就是被他剿灭十次,也难得到国民政府的器重。

冯旅长一心想带着保安旅与在鄂豫皖三省之间的大别山区活动的工农红军主力决一死战,只有与比独立大队强大得多的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主力作战,他的军事指挥才华才能受到最高指挥官的注意。“别人以为我张狂,放着平平安安的水路不走,硬要往处处是陷阱的山路上闯,其实那些家伙不了解我的抱负!”冯旅长一得意,就将快要长成大姑娘的雪柠当成红颜知己。通过自己的研究,冯旅长发现,工农红军主力每次向某个目标运动,总是选择那些既不是交通要道,又不是荒无人烟的途径,从天门口到六安,正好符合这些要素。冯旅长带人亲自跑几遍,正是为了日后有机会在这一带与工农红军主力打一场大仗。冯旅长总在天门口歇脚,是因为他已认定,天门口是这样一场战斗的最佳战场。

从下马到上马,冯旅长停留的时间,依旧是一个小时。

天堂和天堂不一样。

天堂的白云和天堂的白云也不一样。

因为梅外婆就要到了,越来越爱看云的雪柠,时常会被这种只能产生在天门口的念头逗得轻轻地笑。左岸的河堤上,当年的青草已经没有办法不让最早出土的叶片枯萎。因为屡屡成为刑场的缘故,左岸河堤的这一段特别肥沃。本来长不高的地皮草竟然长到齐腰深。那种颜色或金黄或淡紫,常常被孩子们掐下来,拿在手里勾来扯去比输赢的打架花,也灿烂得能够与太阳花媲美。低飞的燕子翅膀上挂着一缕缕炊烟,一圈圈地撒在无声的田畈上。

提着铜锣的段三国在绸布店里打赌,独立大队肯定躲在西河右岸哪座垸里,用不着屙九泡尿的工夫,就会回来,否则他就将三女儿输给别人。独立大队一直不见踪影。狡猾的段三国要绸布店的伙计先替自己找个小老婆,没有小老婆,三女儿就没法生下来。独立大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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