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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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小说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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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他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他顺着螺旋形楼梯登上望楼。月光通过窗上的菱形玻璃透进来;玻璃是黄、红、绿三色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目瞪口呆。

两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人凶猛地扑上来,制服了他,解除了他的武装;另一个很高大,严肃地招呼他说:

“难为你啦。你省了我们一天一夜的时间。”

那是“红”夏拉赫。两个人捆住伦罗特的手。他终于缓过气来说:

“夏拉赫,你是在找那个秘密的名字吗?”

夏拉赫仍旧若无其事地站着。他没有参与刚才短暂的扭打,只伸手接过伙伴缴下的伦罗特的枪。他开口说话了;伦罗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疲倦的胜利感、一种像宇宙一般寥廓的憎恨、一种不比那憎恨小多少的悲哀。

“不,”夏拉赫说。“我寻找的是更短暂脆弱的东西,我寻找的是埃里克·伦罗特。三年前,你在土伦路一家赌场逮捕了我的弟弟,下了大牢。我肚子上挨了警察一颗枪弹,多亏手下人用马车从枪战中把我抢救出来。我在这个荒凉的对称的别墅里煎熬了九天九夜;高烧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既望着夕阳又望着朝霞的可憎的双面雅努斯雕像使我昏睡和清醒时都不得安宁。最后我厌恶自己的身躯,我觉得两个眼睛、两只手、两个肺同两张脸一般可怕。一个爱尔兰人试图让我皈依基督教;他不断地对我重复那句非犹太人的话:条条道路通罗马。夜里,这个比喻使我更加谵妄:我觉得世界是个走不出来的迷宫,尽管有的道路通向北方,有的通向南方,实际上都通向罗马,我弟弟蹲在里面受苦的牢房和特里斯勒罗伊别墅也是罗马。在那些夜晚,我以那个两面神和所有掌管热病的神的名义发誓,必在那个害我弟弟蹲大牢的人周围筑一个迷宫。我筑起了迷宫,万无一失;建筑材料是一个被谋杀的异教学者、一个指南针、18世纪的一个教派、一个希腊字、一把匕首、一家油漆厂的菱形图案。

“行动计划的第一个步骤纯粹是偶然。先前我和几个伙伴——其中有丹尼尔·阿塞韦多——策划偷加利利地方长官的蓝宝石。阿塞韦多出卖了我们;我们预支他一笔钱,他买酒喝得大醉,提前一天采取行动。他在那家大旅馆里晕头转向;凌晨两点闯进雅莫林斯基的房间。雅莫林斯基晚上睡不着,起来写作。他恰好想写一篇有关神的名字的文章;刚写好开头: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阿塞韦多威胁他,让他别出声;雅莫林斯基伸手要按铃,想呼叫旅馆的保安人员;阿塞韦多朝他胸口捅了一刀。那几乎是一个反射动作;半个世纪的暴力生活让他学会了杀人是最简单、最保险的事……十天后,我在《意第给报》上看到,你想从雅莫林斯基写的东西里寻找雅莫林斯基被杀之谜。我看过《哈西定教派史》;知道不敢念出神的名字的敬畏心理产生了认为那个名字是隐秘而无所不能的教义。我知道有些哈西定教徒为了寻求那个秘密的名字甚至用活人作为牺牲品……我知道你猜想哈西定教徒把那个犹太教博士当了牺牲品;我便将错就错,让你认为你的猜测是对的。

“马塞洛·雅莫林斯基是12月3日晚死的;我选了1月3日作为第二次牺牲’的日子。他死在城北;第二次‘牺牲’在城西比较合适。丹尼尔·阿塞韦多是必要的牺牲品。他罪有应得:他感情冲动,又是叛徒;他如果被捕,我们的整个计划就完蛋。我们的人捅死了他;为了把他的死和上一次联系起来,我在油漆厂的菱形图案上写了名字的第二个字母已经念出。

“第三件‘罪案’是2月3日发生的。正如特莱维拉努斯猜测的,只是一场演习。格里菲斯一金茨伯格一金斯勃格就是我;我戴了假胡子在土伦路那个破房间里憋了一星期,等我的朋友把我绑架出去。他们中间的一个踩在马车踏脚板上在石板上写了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已经念出。这句话宣布说一系列的罪案是三件。一般人都是这么理解的;但是我反复插进一些迹象,以便让你这位推理家,埃里克·伦罗特,知道罪案是四件,城北出了怪事,城东城西都出了事,这便要求城南也有事;四个字母的名字,也就是神的名字JHVH①,有四个字母;小丑面具和油漆厂的图案都暗示四。我在莱斯敦书中的一段文字下面画了道;那段文字说明希伯来人计算日子是从第一天傍晚到第二天傍晚;从而说明凶杀案是每月四日发生。我派人把那个等边三角形送给特莱维拉努斯。我料到你会加上欠缺的一点。组成一个完全的菱形的一点,预定一件精确的谋杀案将要发生的地点。我预先谋划了这一切,埃里克·伦罗特,以便把你引到荒凉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来。”

①希伯来人对上帝的称呼“耶和华”用JHVH四个字母表示。

伦罗特避开了夏拉赫的目光。他望着模糊的黄、绿、红菱形玻璃窗外的树木和天空。他感到有点冷,还有一种客观的、几乎无名的悲哀。已是夜晚了;灰蒙蒙的花园里升起一声无用的乌呜。伦罗特最后一次考虑对称和定期死亡的问题。

“你的迷宫多出三条线,”他最后说。“我知道一种希腊迷宫只有一条直线。在那条线上多少哲学家迷失了方向,一个简单的侦探当然也会迷失方向。夏拉赫,下次你变花样追踪我时,不妨先在甲地假造(或者犯下)一件罪案,然后在离甲地八公里的乙地干第二件,接着在离甲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两地中间的丙地干第三件。然后在离甲丙二地各二公里,也就是那两地中间的丁地等着我,正如你现在要在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杀我一样。”

“下次我再杀你时,”夏拉赫说,“我给你安排那种迷宫,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

他倒退了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

………………………………………………

秘密的奇迹

 真主让他死了一百年后,再使他复活,问他道: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天,或者不到一天,”他回说。

 《古兰经》二章二百六十一节

1939年3月14日,亚罗米尔·赫拉迪克在布拉格市泽特纳街的一栋公寓里梦到一局下了很长时间的棋,此人是未完成的悲剧《仇敌》的作者,还写过《永恒辩》和一篇有关雅各布·贝姆的间接根源的考证。下棋的并不是两个个人,而是两个显赫的家族;棋局早在几世纪之前就已开始;谁都记不清奖金是多少了,据说数额很大,甚至无限;棋子和棋盘放在一座秘密的塔楼里;亚罗米尔(在梦中)是两个敌对家族之一的长子;钟声报出了那盘不能再拖延的棋局的时间;做梦的人冒雨在沙漠里奔跑,记不起棋子的模样和下棋的规则了。正在此刻,他醒了。嘈杂的雨声和可怕的钟声已经停息。楼下泽特纳街传来有节奏而一致的响声,偶尔夹杂一些口令声。

3月19日,当局接到举报;当天傍晚,亚罗米尔·赫拉迪克被捕。他给带到伏尔塔瓦河对岸一座消过毒的、刷成白色的兵营。他无法否认盖世太保指控他的任何一项罪名:他的母姓是亚罗斯拉夫斯基,他有犹太血统,他对贝姆的研究是信奉犹太教的证据,一份抗议德国兼并奥地利的声明书上有他的签名。1928年,他替赫尔曼·巴斯多夫出版社翻译过《瑟非尔·耶兹拉》;出版社详尽的图书目录出于商业目的夸大了译者的名气;掌握赫拉迪克命运的军官之一,朱利乌斯·罗特,翻阅了那本目录。人们除了自己的本行之外对别的事情都容易轻信;两三个用德文字母印刷的形容词足以让朱利乌斯·罗特相信赫拉迪克不是等闲之辈,决定以“煽动人心”的罪名判处他死刑。执行日期定在3月29日上午九时。这一耽搁(读者马上会看到它的重要性)由于行政当局办事希望像植物生长和天体运行那样客观而按部就班。

赫拉迪克的第一感觉仅仅是恐怖。他认为绞刑、砍头或者凌迟处死都吓不倒他,但枪决是难以容忍的。他一再对自己说,可怕的是死亡的纯粹和总体行为,而不是具体的细节。他不厌其烦地想像那些细节:荒谬地试图穷尽各种变化。他没完没了地预先设想整个过程,从整夜失眠后的拂晓,到举枪齐射的神秘的一刻。在朱利乌斯·罗特预定的日子以前,他在想像中已经死了好几百次,行刑地点有各种各样的几何学形状,行刑士兵的模样不同、人数不等,有时站得很远,有时又相距极近。他以真正的恐惧(也许是真正的勇气)面对那些想像中的处决;每次持续几秒钟;结束这一周期之后,亚罗米尔又没完没了地回到他忐忑不安的临死前夕。他后来想,现实往往不可能和预见吻合;他以狡诈的逻辑推断,预先设想一个具体细节就能防止细节的发生。他坚信那种靠不住的魔法,虚构了一些难以忍受的特点,为的是不让它们发生;最后自然担心那些待点真的应验。他夜里苦恼万分,力图肯定时间的转瞬即逝的本质。他知道时间不分昼夜地朝着29日黎明迅跑;自言自语说:现在是29日晚上,我仍活着;只要今晚(还有六个夜晚)的时间在持续,我就不会死,谁都奈何不了我。在他的想像中,那些多梦的夜晚是他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有时他不耐烦了,盼望最终的排枪快些发射,好歹让他摆脱空想。28日,最后的一抹夕阳返照在高高的铁窗上时,他的剧本《仇敌》的形象转移了那些卑微的思想。

赫拉迪克年过四十。除了同少数几个朋友交往和许多习惯性的事情以外,构成他生活主要部分的是颇有问题的文学活动;如同所有的作家一样,他拿别人已经完成的作品来评价别人的成就,但要求别人拿他构思或规划的作品来评价他自己。在考证员姆、阿布纳斯拉和弗勒德的作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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