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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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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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汉这才不言语了。

陆文婷开始操作。她拿起像钢笔帽口那么小的环钻,轻轻地把病人坏死的角膜取下。又拿过那块缝在纱布上的材料,用同一环钻切下同样大小的一块,按在病人的眼珠上。然后拿起持针器,细心地一针一针地缝了。

在一块只有钢笔帽口那么点的角膜周围,需要缝上十二针。这不是在伏伏帖帖的布面上缝,是在溜滑菲薄的一层膜上缝。每缝一针,她似乎都把自己浑身的力量凝聚在手指尖上,把自己满腔的热血通过那比头发丝儿还细的青线,通过那比绣花针儿还纤小的缝针,一点一滴注入到病人的眼中。此时,她那一双看来十分平常的眼睛放出了异样的智慧的光芒,显得很美。

手术极其顺利。最后一针缝好了,最后的一个结扎上了。那移植上去的圆形材料,严丝合缝地贴在了病人的眼珠上。如果没有四周黑色的线结,你简直认不出那是刚刚才换上去的。“手术真漂亮!”围观的大夫们悄悄发出由衷的称赞。

陆文婷轻舒了一口气。旁边的姜亚芬抬起眼睛,感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同学,没有说话,把一叠厚厚的长方形纱布盖在病人的眼上。

张老汉被挪到活动床上往外推时,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他顿时活跃起来,人到了门外,还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喊了一声:“陆大夫,让您受累了!”

手术结束了,陆文婷想站起来。可是,只觉得双腿发麻,站不起来。她停了停,又试图站起,这样好几次,才站了起来。一阵腰部的酸痛突然向她袭来,她反过一只手按住腰。这在她也是常有的事。每当她聚精会神地在这张圆凳上坐了几个小时,全部智与力都集中在手术时,她丝毫也不觉得身体的劳累。可是,当手术一结束,她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连迈步都很困难了。

十六

这时,傅家杰正骑着自行车往家跑。

本来,他是不准备回家的。根据昨天晚上陆文婷的建议,傅家杰今天一早就把被褥打成包,捆在车后座上,带到研究所,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到了中午下班时,他的决心动摇了。今天她在病房,手术能按时完吗?一想到她疲乏不堪地走进家门,又要手忙脚乱地做饭,总觉得过意不去。他还是蹬上车回家了。

就在他骑着车刚拐进胡同口时,一眼就看见陆文婷扶着墙站在那儿,好像走不动了。

“文婷!怎么啦?”傅家杰喊了一声,赶紧下车搀住她。“不要紧,有点累。”陆文婷把胳臂搭在傅家杰肩上,一步一步走回家里。

她只说有点累,可是傅家杰见她脸色苍白,一头冷汗,不放心地问: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陆文婷闭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说:

“不用了。歇一会儿就好了。”

她指指床,好像没有力气再说话,也不愿再动了。傅家杰替她脱了鞋,脱了外衣,说:

“那你先躺一会儿,休息休息,我一会儿叫你……”

“不用叫,”她躺下时还说,“我反正睡不着,躺一躺就好了。”

傅家杰转身出去,坐上一锅水,又回到屋里来取挂面时,还听见陆文婷说:

“是该休息休息。这个星期天,我们带孩子到北海玩一趟吧!十多年没有去过北海了!”

“好呀,我赞成!”傅家杰口里答应着,心里却疑惑起来:十多年没去北海了,也没有动过去北海的念头,怎么她今天突然提起要去北海?

傅家杰不安地望了望躺着的妻子,转身出去煮面。他又切了点葱花、几片榨菜分放在碗里。当他端着面进屋时,陆文婷已经睡着了。他见她闭目静睡,没忍心叫醒她。园园回来,他们就一块吃起面来。

正在这时,陆文婷在床上呻吟起来。傅家杰忙撂下碗转身到床前,只见陆文婷面如白纸,一头冷汗,微微喘着叫道:“不行了!”

傅家杰吓慌了,攥着她的指尖,忙问:

“你哪儿不舒服?哪儿疼?”

她只痛苦地挣扎着,指了指左胸,答不出话来。

傅家杰在屋里乱转。他一会儿打开抽屉找止疼片,一会儿想想不对,又去找安定片。文人小说下载

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陆文婷似乎还是冷静的。她用手势止住了傅家杰的慌乱,尽力说了三个字:

“上医院!”

傅家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他们共同生活十几年来,陆文婷虽然天天去医院上班,可从来没有自己提出来去医院看病。她显然病得不轻。傅家杰顾不得多想,回头就往外走,到门口又扭头说了一声:

“我去叫出租汽车!”

公用电话在胡同口上。他忙忙地拨了汽车公司的号码,接电话的人冷冷地说:

“现在没有车。”

“喂,喂,我是送病人呀!”

“那也要等半个钟头!”

傅家杰还想哀求,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

他没办法,赶紧给陆文婷所在的医院打电话。眼科办公室没人接,他让总机接到汽车队。汽车队的一个同志回答他:“没有领导批的条子,不能派车。”

他上哪儿去找领导批条子呢?

“喂,喂!”他冲话筒嚷着,那边已经没有声音了。

他又给医院政治处打电话。政治处总该过问一下这种事吧?

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才有一个女同志来接。听完他的话,这位女同志很客气地答道:

“请你和行政处联系一下吧!”

他又请总机把电话转到行政处。总机的电话员都听出了他的声音,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哪儿?”到底应该要哪儿呢?傅家杰也搞不清了。他只央求给接行政处。接通了,叮铃铃,叮铃铃响了半天,根本没有人接电话。

傅家杰彻底失望了。他放弃了叫汽车的念头,转而去找平板三轮车。胡同里有一家做纸盒的“五·七”工厂,常常用三轮车运货。他跑到工厂说明情况,那主事的老太太倒挺同情,可惜帮不上忙,厂里仅有的两辆平板三轮都派出去了。

怎么办?傅家杰站在胡同里,差点要急疯了。用自行车推吧?她看来坐都坐不住,怎么推?

这时,一辆浅灰色的“一三〇”小卡车开了过来。傅家杰来不及多想,就两步站到路中央,向司机举起手来。

车停了下来。从驾驶室探出一张满腮胡子的脸来,大眼珠瞪着拦车的人。可是,当他听说家里有人得了急病,需要立刻送医院时,二话没说,就把手一挥,招呼傅家杰上车。

“一三〇”开到傅家杰家门口停下。等傅家杰搀着陆文婷一步一挨地走到车边时,司机忙伸出大手来把陆文婷扶进驾驶室,一直小心地把车开到医院的急诊室。

十七

从来没有睡得这么久,从来没有睡得这么累。陆文婷觉得好像是从高高的云端摔落下来,跌得浑身疼痛难禁,没有一点力气了。这突然的静卧,四肢休息了,心也静了下来,脑海里几乎成了一片空白。

多少年来,她奔波在生活的道路上,没有时间停下来,看一看走过的路上曾有多少坎坷困苦;更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未来的路上还有多少荆棘艰难。如今,肩上的重担卸下了,种种的操劳免去了,似乎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过去的足迹,去探求未来的路。然而,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回忆,没有希望,什么也没有。

啊!多么可怕的空白!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寂寞的梦。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梦,也是这样孤独,这样悲凉……

那一年,她还是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妈妈出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天黑了,妈妈还没有回来。她第一次感到孤单、感到恐怖。她哭着,喊着:“妈妈……妈妈呀!”后来,这情景,常在她的梦中萦绕。那怒吼的风声,那被吹开了的房门,那昏暗的油灯,是如此逼真。竟使她长久以来分辨不清,是当真入梦,还是把梦当真。

不,这一回不是梦,是真的了!

自己是躺在病床上,家杰还守在自己身旁。看,他累了。他歪倒身子靠在床沿上睡着了。他会着凉的,应该把他叫醒。可是她试了几次,总听不见自己的嗓音。喉咙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叫不出声来。她想伸过手去,拉一件衣服给他披上,可是手动不了,它好像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她朝四周打量了一眼,发现自己是躺在单人病房里。这种“特殊照顾”通常都属于垂危的病人。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怖:难道我也……

瑟瑟的秋风叩打着门窗,沉沉的夜色吞蚀着病房。她出了一身冷汗,神智反而清醒了。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真真实实,这确实不是梦。这是生的尽头,这是死的来临。

死亡原来是这样的,并不可怕,并不痛苦。它不过是生命逐渐地枯萎,意识逐渐地朦胧,它不过是缓缓地沉落,像一片飘在水中的叶儿,正随波逝去,终致淹没在水底。

她觉得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汹涌的波涛漫过了她的胸前,她正随水而去……

“妈妈……妈妈……”

她听见佳佳在呼喊,她看见佳佳沿着河岸追来。她忙回过头去,伸开双臂喊道:

“佳佳……我的女儿……”

流水把她席卷而去。佳佳的面容模糊了,沙哑的呼喊变成了可怜的抽噎:

“妈妈……我要梳小辫儿……”

为什么不给她扎小辫儿呢?她来到人间才六个年头,她对生活的希望,不过是扎上两个小辫儿。每逢看见那些扎着小辫、系着蝴蝶结的小姑娘,她是多么羡慕!可是,就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她都不能满足她。她没有时间,星期一早上医院的病人也最多,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是宝贵的。

“妈妈……妈妈……”

她听见园园在呼喊,她看见园园沿着河岸追来。她忙回过头去,伸出双臂喊着:

“园园……园园……”

一个浪头把她打下去,她挣扎出水面,园园已经看不见了,只有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妈妈……别忘了……白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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