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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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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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典雅的面容,但它的内质却是生命力的勃发。无论是诗的个体、诗的群体、诗的时代都是这样。没有生命力的典雅,并不是我们喜欢的诗。因此,诗人用马蹄写诗的旷野,实在可以看做被我们遗落已久的宏大课本。

诗人用马蹄写诗的地方也不少,但这儿,是李白、杜甫一起在写,这如何了得!

我曾动念,认认真真学会骑马,到那儿驰骋几天。那一带已经不是打猎的地方了,但是,总还可以高声呼啸吧?总还可以背诵他们的几首诗作吧?

在那次打猎活动中,高适长时间地与李白、杜甫在一起,并不断受到他们鼓舞,决定要改变一种活法。很快他就离开这一带游历去了。

李白和杜甫从秋天一直玩到冬天。分手后,第二年春天又在山东见面,高适也赶了过来。不久,又一次告别;又一次重逢,那已经是秋天了。当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李白和杜甫这两位大诗人永久地别离了。

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永诀,李白在分别之际还写了“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的诗,但金樽再也没有开启。因此,这两大诗人的交往期一共也只有一年多一点,中间还有不少时间不在一起。

世间很多最珍贵的友情都是这样,看起来亲密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细细一问却很少见面。相反,半辈子坐在一个办公室面对面的,很可能尚未踏进友谊的最外层门槛。

就在李白、杜甫别离的整整十年之后,安史之乱爆发。那时,李白已经五十四岁,杜甫四十三岁。他们和唐代,都青春不再。

仍然是土地、马蹄,马蹄、土地,但内容变了。



在巨大的政治乱局中,最痛苦的是百姓,最狼狈的是诗人。

诗人为什么最狼狈?

第一,因为他们敏感,满目疮痍使他们五内俱焚;第二,是因为他们自信,一见危难就想按照自己的逻辑采取行动;第三,是因为他们幼稚,不知道乱世逻辑和他们的心理逻辑全然不同,他们的行动不仅处处碰壁,而且显得可笑、可怜。

历来总有一些中国文人隔着灾祸大谈“乱世应对学”、“危局维持学”、“借故隐潜学”、“异己结盟学”、“逆境窥测学”、“败势翻盘学”,并把这一切说成是“中华谋略”、“生存智慧”。而且,因为世上总是苦恼的人多、失意的人多、无助的人多,这种谈论常常颇受欢迎,甚至轰动一时。但是,这一切对真正的诗人而言毫无用处。他们听不懂,也不想听。这不是因为他们愚笨,而是因为他们在长期的诗人生涯中知道了人生的不同等级。降低了等级来察言观色、上下其手,打死他们也不会。

他们确实“不合时宜”,但是,也正因这样,才为人世间留下了超越一切“时宜”的灵魂,供不同时代的读者一次次贴近。

安史之乱爆发前夕,李白正往来于今天河南省的商丘和安徽省的宣城之间。商丘当时叫梁苑,李白结婚才四年的第三任妻子住在那里。安史之乱爆发时叛军攻击商丘,李白便带着妻子南下逃往宣城,后来又折向西南躲到江西庐山避祸。

李白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对安禄山企图以血火争夺天下的叛乱行径十分痛恨。他祈望唐王朝能早日匡复,只恨自己不知如何出力。在那完全没有传媒、几乎没有通信的时代,李白在庐山的浓重云雾间焦虑万分。

当时的唐王朝,正在仓皇逃奔的荒路上。从西安逃往成都,半道上还出现了士兵哗变,唐玄宗被逼处死了杨贵妃。惊恐而又凄伤的唐玄宗已经很难料理政事,便对天下江山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分派:指令儿子李亨守卫黄河流域,指令另一个儿子李璘守卫长江流域。李亨已经被封为太子,李璘已被封为永王。李白躲藏的庐山,由李璘管辖。

李璘读过李白的诗,偶尔得知他的藏躲处,便三次派一个叫韦子春的人上山邀请他加入幕府。所谓幕府,就是军政大吏的府署,李璘是想让李白参政,担任政治顾问之类的角色。

李白早有建功立业之志,更何况在这社稷蒙难之时,当然一口答应。在他心目中,黄河流域已被叛军糟践,帮着永王李璘把长江流域守卫住是当务之急。然后,还要打到黄河流域去,“誓欲清幽燕”,“不惜微躯捐”。

既然这样,李白立即下山就得了,为什么还要麻烦韦子春三度上山来请呢?这是因为,李白的妻子不同意。李白的这位妻子姓宗,是武则天时的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很有政治头脑。在她心目中,那么有政治经验的祖父也会因为不小心参与了一场宫廷角逐而被处死,仕途实在是不可预测。她并不怀疑丈夫参政的正义性,但几年的夫妻生活已使她深知自己这位可爱的丈夫在政治问题上的弱点,那就是充满理想而缺少判断力、自视过高而缺少执行力。她所爱的,就是这么一位天天只会喝酒、写诗,却又幻想着能像管仲、晏婴、范蠡、张良那样辅弼朝廷的丈夫,如果丈夫一旦真的要把幻想坐实,非坏事不可。

为此,夫妻俩发生了争吵。拖延了一些时日,李白终于写了《别内赴征三首》,下山“赴征”,投奔李璘去了。但是,离家的情景他一直记得:“出门妻子强牵衣……”

事实很快证明,妻子的担忧并非多余。李白确实分辨不了复杂的政局。

李璘固然接受了父亲唐玄宗的指令,但那个时候他的哥哥李亨已经以太子的身份在灵武(在今天的宁夏)即位,成了皇帝(唐肃宗),并把父亲唐玄宗尊为太上皇。悲悲戚戚的唐玄宗逃到了成都,他也是事后才获知从遥远的灵武传来的消息,并不得不接受的。这个局面给李璘带来了大麻烦。他正遵照父亲的指令,为了平叛在襄阳、江夏一带招兵买马,并顺长江东下,到达江西九江(当时叫浔阳),准备继续东进。但是,他的哥哥李亨却传来旨令,要他把部队顺江西撤到成都,侍卫父亲。李璘没听李亨的,还是东下金陵。李亨认为这是弟弟蔑视自己刚刚取得的帝位,故意抗旨,因此安排军事力量逼近李璘,很快就打起来了。

这一打,引起了李璘手下将军们的警觉。大将季广琛对大家说,我们本来是为了保卫朝廷来与叛军作战的,怎么突然之间陷入了内战,居然与皇帝打了起来?这不成了另一种反叛?后代将怎么评价我们?大家一听,觉得有理,就纷纷脱离李璘,李璘的部队也就很快溃散。李璘本人在逃亡中被擒杀。他的罪名,是反叛朝廷、图谋割据。

这一下,李白蒙了。他明明是来参加征讨叛军,怎么转眼就成为另一支叛军的一员?他明明是来辅佐唐王朝的至亲的,怎么转眼这个至亲变成了唐王朝的至仇?

军人们都作鸟兽散了,而李白还在。更要命的是,在李璘幕府中他最著名,尽管他未必做过什么。

于是,大半个中国都知道,李白上了“贼船”。

按照中国人的一个不良心理习惯,越是有名的人出了事,越是能激发巨大的社会兴奋。不久,大家都认为李白该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所有的慷慨陈词者,以前全是“李白迷”。

李白只能狼狈出逃。逃到江西彭泽时被捕,押解到了九江的监狱。妻子赶到监狱,一见就抱头痛哭。李白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妻子。

唐肃宗下诏判李白流放夜郎(在今天的贵州)。公元七五七年寒冬,李白与妻子在浔阳江边泣别。一年多以后,唐肃宗因关中大旱而发布赦令,李白也在被赦的范围中。

听到赦令时,李白正行经至夔州一带,他欣喜莫名,立即转身搭船,东下江陵。他在船头上吟出了一首不知多少中国人都会随口背诵的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快,快,快!赶快逃出连自己也完全没有弄明白的政治泥淖,去追赶失落已久的诗情。追赶诗情也就是追赶自我,那个曾经被九州所熟悉、被妻子抱住不放的自我,那个自以为找到了却反而失落了的自我。

这次回头追赶,有朝霞相送,有江流作证,有猿声鼓励,有万山让路,因此,负载得越来越沉重的生命之船又重新变成了轻舟。

只不过,习习江风感受到了,这位站在船头上的男子已经白发斑斑。这年他已经五十八岁,他能追赶到的生命只有四年了。

在这之前,很多朋友都在思念他,而焦虑最深的是两位老朋友。

第一位当然是杜甫。他听说朝廷在议论李白案件时出现过“世人皆欲杀”的舆论,后来又没有得到有关李白的音信,便写了一首五律。诗的标题非常直白,叫做《不见》,自注“近无李白消息”。全诗如下: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第二位是高适。当初唐肃宗李亨下令向不听话的弟弟李璘用兵,其中一位接令的军官就是高适。那时正在李璘营帐中的李白,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高适?”十年前在大泽湿地打猎时的马蹄声,又在耳边响起。

高适当然更早知道,自己要去征伐的对象中,有一个竟然是李白。他已经在马背上苦恼了三天,担心什么时候在兵士们捆绑上来的一大群俘虏里发现那张熟悉的脸,那该怎么处理……



那么,杜甫自己又怎么样了呢?

安史之乱前夕,杜甫刚刚得到一个小小的官职,任务是看守兵甲器械、管理门禁钥匙。

让一个大诗人管兵器和门禁,实在是太委屈了,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有象征意义。上天似乎要让当时中国最敏感的神经系统来直接体验一下,赫赫唐王朝的兵器,如何对付不了动乱,巍巍长安城的门禁,如何阻挡不了叛军。

毕竟,公元八世纪中叶的长安太重要了,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都是这样。当时全世界的顶级繁华要走向衰落,无人能够阻挡,却总要找到具有足够资格的见证者。

最好的见证者当然是诗人。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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