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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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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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宫廷故事挤走市井实况,甚至挤走九州民生,这是中国“官本位”思维的最典型例证。其实,唐代之为唐代,长安之为长安,固然有很多粗线条的外部标志,而最细致、最内在的信号,在寻常巷陌的笑语中,在街道男女的衣褶里。遗憾的是,这些都缺少记载。

缺少记载,不是没有记载。有一些不经意留下的片言只语,可以让我们突然想见唐代长安的一片风光,就像从一扇永远紧闭的木门中找到一丝缝隙,贴上脸去细看,也能窥得一角恍惚的园景。

你看这儿就有一丝缝隙了。一位日本僧人,叫圆仁的,来长安研习佛法,在他写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会昌三年,也就是公元八四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夜间,长安发生了火灾:

夜三更,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二十四行,四千四百余家。官私财物、金银绢药,总烧尽。

这寥寥三十五个汉字,包含着不少信息。首先是地点很具体,即东市曹门以西,当然不是东市的全部。其次是商铺数量很具体,即仅仅是发生在东市曹门以西的这场火灾,就烧了二十四行的四千四百余家商铺。那么,东市一共有多少行呢?据说有二百二十行,如此推算,东市的商铺总数会有多少呢?实在惊人。

既然是说到了东市,就会想到西市。与东市相比,西市更是集中了大量外国客商,比东市繁荣得多。那么,东市和西市在整个长安城中占据多大比例呢?不大。长安城占地一共八十多平方公里,东市、西市各占一平方公里而已,加在一起也只有整个长安城的四十分之一。但是,不管东市还是西市,一平方公里也实在不小了。各有一个井字形的街道格局,划分成九个商业区,万商云集,百业兴盛,肯定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商业贸易中心。

由此可知,日本僧人圆仁所记述的那场大火,虽然没有见诸唐代史籍,却照见了长安城的生态一角,让人有可能推想到人类在公元九世纪最发达的文明实况。其意义,当然是远远超过了三国时期赤壁之战那场大火。赤壁之战那场大火能照见什么呢?与文明的进退、历史的步履、苍生的祸福、世界的坐标有什么关系?

看来,我当初在农场对那位同学的劝阻还是对的。

东市的大火是半夜三更烧起来的。中国的房舍以砖木结构为主,比罗马的大石结构更不经烧,到第二天,大概也就烧完了。按照当时长安的公私财力和管理能力,修复应该不慢。修复期间,各地客商全都集中到西市来了。

西市一派异域情调,却又是长安的主调。饭店、酒肆很多,最吸引人的是“胡姬酒肆”,里边的服务员是美艳的中亚和西亚姑娘。罗马的艺术,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希腊的缠枝卷叶忍冬花纹饰,印度的杂技魔术,在街市间林林总总。

波斯帝国的萨桑王朝被大食(即阿拉伯)灭亡后,很多波斯贵族和平民流落长安,而长安又聚集了大量的大食人。我不知道他们相见时是什么眼神,但长安不是战场,我在史料中也没有发现他们互相寻衅打斗的记载。

相比之下,波斯人似乎更会做生意。他们在战场上是输家,在商场上却是赢家。宝石、玛瑙、香料、药品,都是他们在经营。更让他们扬眉吐气的,是紧身的波斯服装风靡长安。汉人的传统服装比较宽大,此刻在长安的姑娘们身上,则已经是低胸、贴身的波斯款式。同时,她们还乐于穿男装上街。这些时髦服饰还年年翻新。

长安街头,外国人多得是。三万多名留学生,仅日本留学生就先后来过一万多名。留学生也能参加科举考试,仅仅在唐代晚期,得中科举的新罗(朝鲜)士子就有五十多名。科举制度实际上是文官选拔制度,因此这些外籍士子也就获得了在中国担任官职的资格。他们确实也有不少留在中国做官。

有一位波斯人被唐王朝派遣到东罗马帝国做大使,名叫“阿罗喊”。当代日本学者羽田亨认为,“阿罗喊”就是Abraham,现在通译“阿伯拉罕”,犹太人里一个常见的名字。因此,极有可能是移居波斯的犹太人。

为了这位阿罗喊,我曾亲自历险到伊朗西部一座不大的城市哈马丹(Hamadan),考察犹太人最早移居波斯的遗迹。我想,人家早就远离家乡做了唐朝的大使衔命远行了,我们还不该把他们祖先的远行史迹稍稍了解一点?

总之,在长安,见到做官的各种“阿罗喊”,见到卖酒的各种胡姬,见到来自世界任何地方从事任何职业的人,都不奇怪。他们居留日久,都成了半个“唐人”,而“唐人”则成了有中国血缘的世界人。

长安向世界敞开自己,世界也就把长安当做了舞台。这两者之间,最关键的因素是主人的心态。

唐代的长安绝不会盛气凌人地把异域民众的到来看成是一种归顺和慑服。恰恰相反,它是各方文明的虔诚崇拜者。它很明白,不是自己“宽容”了别的文明,而是自己离不开别的文明,离开了,就会索然无味、僵硬萎缩。因此,它由衷地学会了欣赏和追随。主人的这种态度,一切外来文明很快就敏感地觉察到了,因此更愿意以长安为家,落地生根。

长安有一份充足的自信,不担心外来文明会把自己淹没。说得更准确一点,它对这个问题连想也没有想过。就像一个美丽的山谷,绝不会防范每天有成群的鸟雀蝴蝶从山外飞来,也不会警惕陌生的野花异草在随风摇曳。

如果警惕了、防范了,它就不再美丽了。

因此,盛唐之盛,首先盛在精神;大唐之大,首先大在心态。

平心而论,唐代的军队并不太强,在边界战争中打过很多败仗。唐代的疆域也不算太大,既比不过它之前的汉代,也比不过之后的元、明、清。因此,如果纯粹从军事、政治的角度来看,唐代有很多可指摘之处。但是,一代代中国人都深深地喜欢上了唐代,远比那些由于穷兵黩武、排外保守而显得强硬的时代更喜欢。这一事实证明,广大民众固然不愿意国家衰落,却也不欣赏那种失去美好精神心态的国力和军力。

民众的“喜欢”,就像我们现在所说的“幸福指数”,除了需要有安全上和经济上的基本保证外,又必须超越这些基本保证,谋求身心自由、个性权利、诗化生存。从这条思路,我们才能更深入地解读唐代。

有的学者罗列唐代的一些弱点,证明人们喜欢它只是出于一种幻想。我觉得这种想法过于简单了。就像我们看人,一个处处强大、无懈可击的人,与一个快乐天真却也常常闪失的人相比,哪个更可爱?

在强大和可爱之间,文化更关注后者。

例如,唐太宗昭陵的六骏浮雕,用六匹战马概括一个王朝诞生的历史,是一种令人敬仰的强大。但是,这些战马的脚步是有具体任务的,当这种任务已经明确,它们自己就进入了浮雕。于是,有另外一些马匹载着另外一些主人出现了。李白写道: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对于这番景象,我想,唐太宗和他的战马都不会生气。

几声苍老而欢乐的嘶鸣从远处的唐昭陵传来,五陵年少胯下的银鞍白马竖起了耳朵。一听,跑得更快了。



唐代没有“国家哲学”,这也是它的可爱之处。

好的学者也有一些,例如编撰《五经正义》的孔颖达、对我产生过很深影响的《史通》作者刘知几。孔颖达这个河北衡水人是儒学发展史上无法省略的人物,他不仅把儒学的各种礼法规范结合在一起了,而且借鉴了道家和佛学的一些学理方式,很成格局,受到唐代帝王的支持。本来这很容易构成一种思想统治,但唐代毕竟是唐代,再大的学问、再高的支持,也不能剥夺他人的精神自由。你看,除了孔颖达这样的一代大儒,还有刘知几这样的“自由派”人物。刘知几提出了以“疑古”、“惑经”为主轴的变易论,体现了唐代那种处处追求万象更新、反对盲从古代经典的思想风尚。

儒耶?道耶?佛耶?在唐代尽可自己选择。除了少数帝王一度比较偏激外,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对于社会的信仰都很有气量,往往实行“儒、道、佛并举”的方针。

我特别注意到,唐代的帝王在这个问题上大多愿意悉心倾听,甚至还谦虚请教。例如,唐太宗李世民起初并不怎么相信佛教,后来因为多次向玄奘请教,信仰发生很大的变化,多次拽着玄奘的衣襟说:“朕共师相逢晚,不得广兴佛事。”这种学生般的态度,出之于一代雄主,并不容易。

唐太宗亲自为玄奘翻译的《瑜伽师地论》写了序言,这就是大家知道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书法家褚遂良曾书写过这篇序言,而我最喜欢的则是弘福寺的怀仁和尚集晋代王羲之行书所组合镌刻的那个碑帖,应该称之为《集王圣教序》吧,我小的时候学书法,就练过它的拓本。

除了儒、道、佛,长安也给新传入的西域宗教腾出了空间。

例如,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教会(Nestorian Church),传入中国后被称做景教,在长安的义宁坊就建造了一个教堂。

其实,早在公元四三一年,这个教会的领袖聂斯脱利已在欧洲被教廷判为“异教徒”而革职流放,他的追随者就逃到了波斯。公元六三五年,这个教派的一位主教阿罗本(Olopen)来到长安传教。对于这个在欧洲早被摧毁了二百年的教派,长安深表欢迎。唐太宗派出丞相房玄龄率领仪仗队到长安西部迎接,还亲自听了阿罗本的讲道。唐代把罗马帝国称为“大秦国”,因此长安的教堂又叫大秦寺,也叫波斯寺。

唐太宗对这个流亡教派所下发的诏书,反映了唐朝上下的一种集体心理,与当时欧洲的宗教迫害相比,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文化气度。他说:

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大秦国大德阿罗本,远将经像,来献上京。详其教旨,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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