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点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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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点翠-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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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呵,水火亦相济。
炉火热气腾腾,茶壶喘着粗气,大口、大口的水蒸气,从娇小的壶嘴喷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连绵不绝,听上去宛若垂暮人一声声低沉哀怨的叹息。白茫茫的水蒸气,前赴后继地升起,悬浮,静候,渐渐凝聚成了千姿百态的云雾,在阁楼尖顶的天花板下方,舒缓地飘摇,如丝如缕轻盈舞动,慢慢腾腾散开去。
水,频频以这么样如火一般激情热烈的方式,竭力催促行程,彼岸尚在远远的天空,归心似箭哪。水自天上坠落,在人间短暂周游,循环往复,几度轮回,最终化作缕缕雾气,悄然重返苍穹。上海人把停留在房前檐下的雨水,亲切地唤作“天落水”,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
“点翠茶局”的主人,心事重重,独自在这儿烧水,他盘算好了如何沏茶待客。简陋的炉子上,老早就煮沸一壶水,三层阁楼间的空气愈加潮湿,呼吸显得有些儿沉重。一股子若隐若现的霉烂味道,乘着湿气悠悠飘浮,闻着让人头脑发晕。倘若细心分辨,似有某种甜滋滋、酸溜溜的馨香,隐藏在潮湿空气的深处,隐隐约约浮现,却又是挥之不去。这些不能够被人轻易捕捉到的别样馨香,轻易就能引人遐想,仿佛深陷春日锦绣的花园。
心神恍惚的“老娘舅”伸长脖子,认真嗅了嗅,淡淡的水蒸气从他口鼻中“呼呼”喷出,他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茶壶。仿佛是花草香?仿佛是雨水香?仿佛是春风香?又仿佛是女儿香?这些别样的馨香呀,既熟悉,又陌生,朦朦胧胧,若即若离,温润、甜糯得动人心魄,他禁不住打个寒噤。
莫名的香味让他越来越心烦,他下意识地望向炉火上的茶壶,心中牵挂的却是楼下那对“小冤家”。不是冤家不碰头,一个似水,一个如火,从来水火不相容呀,难道是命中注定,在路上一场要命的遇见?
粗大的房梁,纵横交错,老旧的木头乌漆剥落,布满斑斑点点的灰白霉迹。新刷的白色粉墙,那么样的雪白夺目,却已然留下落雨渗水的暗黄色痕迹。深色油漆的老式橱柜,黑压压的,靠墙一字排开。老木头的柜子身上,胡乱涂抹了大小不一的黑色油漆,用于掩盖虫蛀,看上去犹如斑驳的污点,又好似一张张阴沉沉的丑脸。桌椅和几只“大块头”的藤木箱子,很是陈旧和笨重,经年累月积攒下厚厚的灰尘,或多或少替储藏室增添了几分阴郁、神秘的气氛,让人不禁要猜测,在此尘封的,不仅仅是些过时不用的老旧家当,恐怕还有主人家小心翼翼珍藏于心的陈年往事。
高高的阴暗屋角,大张着灰蒙蒙的蜘蛛网,细细密密的罗网,牢牢网住黑压压一大片蚊虫的尸骸,看似沉甸甸的微微晃荡。满载的蛛网下,他在地板上吃力地半蹲着,一条细弱的身体,竟然虫子似的紧巴巴蜷缩。瑟瑟颤抖,他整个儿淹没在宽大的阴影下,他那身子骨儿愈加显得单薄。他努力向前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下手,从两扇对开的大木头门的橱柜深处,取出一听锈迹斑驳的金属罐子。
他把它倍加小心地牢牢捧在手中,万分爱惜地贴在心窝子上,那样子倒像是捧住一只装着他性命和魂魄的容器。若有所思,他呆望不远处的老虎窗,那些纷飞坠落的雪珠子,一颗颗晶莹闪亮,“叮咚”的落雪声,令他深深着迷。一双眯缝的眼睛,茫茫然不知所措,不晓得娘舅他此刻在想念谁?
冷不丁打个大大的激灵,他像是在回忆的深海汪洋苦苦挣扎,终于从一段不堪忍受的“白日梦境”中清醒,慌忙拭去额上细小晶莹的冷汗珠子。哀声叹气,梦醒时分,他仍然心有余悸。他活像是跋山涉水而归,只觉得浑身上下绵软乏力,小阁楼浑浊潮湿的空气足以要命。
茶香醉人,醉人的茶香迫使人神不守舍,而他恰好忽略了这一点。尽管他深陷“茶瘾”难以自拔,依旧顽强地张罗着害人的事情,他设局“谋杀”外甥囡囡的美梦。他辗转在他的噩梦中,辛苦极了,索性一屁股坐到满是灰尘的地板上,随手抓起一根白色羽毛的长柄掸子,轻轻拂去金属罐子上的蛛网和积尘。
娘舅一往情深,含情脉脉地望着这只脏兮兮的罐子,金属的质地冷冰冰的,却恍若一个暖意融融的诱惑,在“点翠”纸灯笼昏暗的灯火下,荧荧闪亮。他的眼睛好似越睁越大,湿漉漉,亮晶晶,点点泪光一如冰霜隐约闪现。
“嘘!嘘!”地连连长吁几口气,他努力定了定心神,像是即刻将要与一位久未谋面,而又日夜操心牵挂的老友重逢似的,有些儿激情难抑,又有些儿不知所措。他把耳朵凑近圆柱形的罐子,仔细地听了又听,方才慢慢放下心来。娘舅用衣袖上点缀的毛皮装饰,反反复复擦拭灰蒙蒙的盖子,直至它裸露黄灿灿的金属底色,他满意地轻轻“哦”了一声。
小心翼翼地,他打开那片薄薄的金属盖子,一些“淅淅沥沥”的微弱声息,忽地扑面而来!深藏于罐中的“尤物”,显然比它们的主人更加着急要现身。它们已经被关了很久啦,终日里白白打发闲暇的日子,没有起点,没有道路,并且也没有终点,它们的生命旅程,看似遥遥无期。
它们度过的岁月,苍白而又单调,命运俨如《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那条被关在瓶子里的“活的烟雾”,一心一意要从一个看似脆弱、实际稳固的束缚中挣扎出来,拼命也要逃脱,梦想着重获自由与新生。看起来,这世上无论是什么,一旦被关得太久,终日不见阳光,毕生没有梦想,隔离了温暖,打碎了记忆,那就迟早会生出一窝活灵活现的“魔鬼虫子”来呢。
娘舅怪模怪样地微微含笑,仿佛是老谋深算的“茶客”,但见他屏气凝神,往罐中细细察看。星星点点翠绿碧蓝的光华,已然升起,徐徐溢出,俨如湖水的反光,在他苍白皎皎的脸上粼粼波动,转瞬熄灭了,而他在刹那间,误以为被光芒一口吞没。
双手捧起金属罐子,心头顿时感觉沉甸甸的,他起身来到窗边,站在一张乌漆老旧的八仙桌旁。纷纷扬扬飘飞的小雪珠,如花绽放在夜幕下,不断击打老虎窗的玻璃,一声声“叮叮咚咚”起伏连绵的敲叩,犹如奏响深情的夜曲,一下,一下,再一下,重重地撞击在心坎上。落雪有声,别有风趣。他不得不闭上眼睛,默默聆听那些落雪声,很是陶醉,也很是痴迷,他如同痛饮一杯绝色的好茶。
在这个时雨、时雪的寒夜,他要用一样多年珍藏的稀罕“尤物”,充当猎捕的馨香诱饵,小心翼翼在“窝里厢”设局布防,稳稳当当捕获一颗芳心。他想象这番情形,一定是情同张网捕蝉哩。外甥囡囡小时候,每每缠着他干这样的好事情,他们俩在老弄堂,可是远近闻名地战无不胜。
不过今晚么,小小的猎物有些儿棘手。这颗受到热烈追捕的“心”,如此不驯服,她被他那个不争气又足以气死人的外甥囡囡,无端地视作“天底下最可爱的花神”。局势咄咄逼人,逼迫他这个做“老娘舅”的不得不卷卷袖子,亲自出马,张网捕捉。为了可贵的亲情,他不得不深挖家私潜力,挖空心思地讨好人家女孩子。唉呀,雨夜在路上邂逅的“小冤家”,等同于天降的一盆祸水,横竖躲是躲不开了。她呀,明明白白,便是那个百年一遇的“有缘人”,娘舅他对此深信不疑。
少时,他摊开手掌,小心翼翼从金属罐子里,抖落十来颗茶叶珠子,迅速盖上盖子,并且仔仔细细盖严实。微弱的灯光下,豆粒大小的茶珠子,平平静静躺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珠圆玉润,碧绿鲜艳,它们仿佛一颗颗被某种魔力悄然唤醒的种子,瞬间就要茁壮成长,迎接那梦寐以求的春天。
这些看似极不寻常的茶珠子,它们可是娘舅的“活宝贝”呀,凝聚了多少心血,汇聚了多少智慧,真正是茶中绝品,举世无敌。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倒进一只玻璃茶杯,茶珠子仿佛一群游子,急切地冲进家门。杯具是茶叶命定的归宿,此时此地它们心满意足,它们活像小虫子,争先恐后地在杯底扑腾跳跃,欢快地纷纷敲击玻璃杯底,“叮叮咚咚”好似激情难抑的吟咏哼唱。
火候到了,焉能耽搁,他从未辜负茶叶的渴望。箭步如飞冲上去,一把抓起炉火上恭候多时的茶壶,他动作麻利,对准玻璃杯注水,匆匆忙忙地点茶。原来啊,茶壶中的沸水早有期待,热气腾腾地冒着白花花的水蒸气,一路上欢快地“咝咝”鸣叫,一头倾注在茶杯深处,那股子激情四射的劲头儿,倒像是一位即登彼岸的旅人。
茶珠子是纯真的孩童,被沸水这么急匆匆地“激荡”,如沐恩宠,焕发新生,一颗颗翻腾雀跃,瞬间迸发“吱吱吱”的舒畅欢叫,一时间起伏难平。它们簇拥喧闹,彼此间碰撞爱抚,呻吟着,叹息着,嘶叫着,歌唱着,一忽儿踊跃地浮出水面,一忽儿又急切地没入水中,此起彼落,周而复始,欲仙欲死一般在茶水滚烫的怀抱中辗转反侧,欲壑难填,终究是欲罢不能。
小小的玻璃茶杯,承载了水的柔情,茶的馨香,以及火的温度,俨然成为一个周全的小小世界。那些含苞欲放的茶珠子,在沸水中沉浮自如,悠然飘浮,仿佛彩云飘落,仿佛睡莲绽放,又仿佛是小小的船儿在风中飘荡,一路上期待着停泊靠岸的幸福时刻。
蜷缩成珠的茶叶,深藏馨香的春天梦想,它们在缥缈的水蒸气中若隐若现,活像一个个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的绝色美女,一忽儿挥舞双臂,一忽儿又张开腿脚,懒洋洋,慢腾腾,展露茶叶娇滴滴鲜嫩的身子骨儿,惊起一片翠绿碧蓝的光芒。
茶叶的光芒,翠绿碧蓝,伴随别样的馨香,瞬间充满小阁楼。娘舅的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茶汤的奇异光芒,仿佛为他勾勒一道神秘的光环。这一刻他神采奕奕,自我感觉就像是一位身怀绝技、大隐于市的“茶仙”。
丰满艳丽的茶珠子,逐一浮出水面,它们拼命撑开娇嫩的叶片,在袅袅烟雾中,频频展现茶叶动人心魄的艳丽姿色。叶片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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