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很平淡，却隐隐包含了万千情感。
毓琇说：“臣妾已见识广阔，不敢奢想与陛下同登那啸龙顶峰。陛下，”她仰头道，“今日所处理公文中有许多往日延而不决之事，但不是每件事情陛下都能就此了断，总有些问题要留到以后，陛下万不可拔苗助长。便是我来相助崔鹏，也要仰赖陛下之威与治国经验。”
“好姑娘，朕想什么你总是能揣摩个大概。那你可知朕以后的打算吗？”炎俊微笑。他的白发被斑驳的暮色染成了灰黑色，这使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毓琇忽然明白炎俊的眼神为什么会似曾相似。那种神色，在崔鹏和姽婳眼中，还有苏雅瑛眼中都出现过，那是对他钟爱之人才有的神色。炎俊对她的感情不是父女之情那么简单。毓琇心下顿如十七八个水桶七上八下，神态竭力保持着泰然自若，回答道：“臣妾不知。”
炎俊说：“朕为这帝国三十五年殚精竭虑，自觉无愧于心。然而帝国可以长存，朕却人寿有限。”他望着毓琇，“朕将要离开这里了。”
“陛下！”毓琇低呼，“您莫要这样想。帝国还需要您。”
“那你需要吗？”炎俊的笑容有些戏谑，他很希望再次扰乱这姑娘太过镇定的神色。
但这次毓琇心里稳稳当当，丝毫没有犹豫地答道：“臣妾也是帝国的一员啊。”
晚间，秦恺与毓琇便宿在天帝寝宫的走廊上。两人睡不着，索性爬起来下棋。走了半局，秦恺忽然说：“陛下倘若走了，我便回北疆去，到英将军那里谋一个职位。”
毓琇说：“陛下真的不行了吗？”
秦恺道：“崔夫人，您真的不知陛下背上的旧伤吗？那据说是陛下征战赤城时留下的伤痕，总也好不了。陛下为这旧疾一直烦扰，常说去了就不用再受这蚀骨之痛。陛下想做什么，谁能阻挡得了。”
毓琇心内黯然。那旧伤是赤城一战留下的，莫非是被姽婳所伤？是啊，炎俊战胜姽婳，不会那么容易。而生死对炎俊来说，便如春花秋实，潮落潮涨，往复不停，他若真想弃了帝国弃了这凡身肉胎，也不过瞬息之间。只是他去之后这天宫的混乱，谁来收拾？正想到此，值夜宦官匆匆跑来叫他们。
秦恺与毓琇急忙奔到炎俊床前。那白日还精神矍铄的老人，竟然面色惨白唇焦额烫，浑身如火炭般发着热，神智已然不清。秦恺立刻把脉，叫宦官取冰块，又在炎俊耳上扎了三针，炎俊这才稍稍能睁开眼睛，看着他们。
冰块取来，秦恺用丝巾包了，敷在炎俊额头。吩咐宦官及时更换，自己出去配药。炎俊握住毓琇的手，低低说：“朕要走了。但你不要担心，朕还会与你相遇。”昏暗的烛光中，他的面孔忽然变化，皱纹平整，白发乌黑，脸颊丰腴，瞬间变得俊美英朗，他的声音轻柔得只有毓琇听得到，“琇儿，朕对不住你，朕会偿还你。”
第254节：风雷怒（32）
“陛下，您言重了。我能有今日，皆因陛下之恩。”毓琇说，虽知他不过是一时离开，但仍感难过，眼眶便湿润了。
“你陪朕也有数十年了。”炎俊的笑容十分虚弱，“该是朕感激你。琇儿，你有什么要问朕的吗？”
毓琇上登云梯的时候，确实想过询问炎俊自己的身世，但下午炎俊暧昧的目光分明否认了这种猜测。现在倘若问出，不过是间接告诉炎俊她心里对他的情感是定位在父亲上的，纵然炎俊不是生父但这么多年也与养父无异。但这问题有必要吗？炎俊都要死了。只是他既然这样问，不给他一个问题又实在辜负了他。毓琇到底还是说：“坊间传温我是陛下的亲生女儿。陛下对此有何看法呢？”
“傻丫头，你觉得呢？”炎俊笑，忽然搂住毓琇，在她额头上亲亲，便歪倒一旁。他的面容，刹那间又恢复了往常的衰老模样。
秦恺叫宦官盯着煎药，赶紧过来。炎俊只有微弱的呼吸了。任是周围宦官如何呼唤，这帝王都没有回应。秦恺抓住炎俊手腕，再量脉搏，脸色骤然变得十分凝重，示意众人将炎俊翻过身来。炎俊后背衣服上已经阴湿了一片。秦恺用剪刀小心剪开衣服，只见这老人后背上翻裂着一尺多长的口子，鲜血淋漓，里面都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秦恺颓然，冲毓琇摇头。
炎俊握住自己的手正在一点点软下去，渐渐失去了力量。毓琇鼻翼酸涩，忍住不哭出来，对那引她与秦恺来的大宦官说：“速请帝姆娘娘来！”
11
火辣辣的一个耳光搧在毓琇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娇嫩的皮肤上立刻泛起五个指印。若不是帝姆老太太高龄，只怕毓琇连牙都要被打碎几颗。
寝宫偏殿里跪了一地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只听见远远传来的报时钟声，却是丑时了。
“你们，你们要是不说清楚，都别想活着走出去！”帝姆愤怒，她已经高龄了，却还要白发人送白发人吗，这是什么天理。可急急奔过来的结果，就是看到奄奄一息的炎俊。那时炎俊已经视力模糊了，摸索着抓住母亲的手，勉强笑了笑，便终止了呼吸。这出乎意外的死亡让老太太又惊又怒又悲又乱又忧，五味混杂。而毓琇的在场更加重了她的恶劣情绪。她看着炎俊那怵目惊心的伤口，恨不得是自己去死。但偏偏不能，要是她死了，这帝国的大厦该谁来支撑呢。
“求娘娘开恩。”一地的人齐声哀求。
“都给哀家关起来细审细查，陛下吃过什么用过什么说过什么，问清楚了！”帝姆厉声说，“不讲清楚，就都扔到天河里喂鱼。”她带来的四个强壮宦官立刻答应一声，把侍奉天帝的众人都赶到殿外走廊下去。帝姆面前，只留了毓琇。
帝姆克制着想再次抽打毓琇的冲动，非常威严地问：“陛下临终都说了什么？你如实告诉哀家。否则，便以谋杀罪论处！”
“陛下去得突然，并没有说什么。”毓琇平静地回答。原来天帝背上的伤口那样恐怖，那果真是姽婳留下的印记，折磨炎俊不能忘记他对赤城做过的一切。炎俊这后半辈子的风光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他的死亡许是最好的解脱。这么一想，心内不可抑制的悲伤便减轻了许多。
“你再好好想想。别遗漏了什么！”帝姆冷笑。毓琇昨日就被炎俊叫到寝宫来了，不会仅仅是来陪他聊天的。
“陛下确实没有和我说什么。”毓琇说。关于她生世的那几句密语，讲出来只能徒增帝姆的猜疑，她自然一个字也不会吐露。
帝姆瞧着毓琇，心里寒透了。这姑娘是她一手训练出来的，却这样倨傲地和她说话。她一时间又有愤懑，咬牙切齿道：“毓琇，陛下和哀家是如何宠爱你的，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吗？”
毓琇并不惧怕，心里是很为帝姆哀伤的，但抚慰这老太太最好的方式是拿天帝的遗诏给她，而且遗诏上还要有翼王幽天的名字，这个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只能用平时最温柔的声音说：“娘娘，这寝殿中并非只有毓琇和陛下两人。陛下和我说了什么，周围人都是听见的。陛下突然驾崩，我悲痛之心与众人一样，不敢有丝毫隐瞒娘娘的地方。娘娘还要主持大局，请务必节哀。”
第255节：风雷怒（33）
帝姆瞪毓琇一眼，对身旁的景夫人道：“搜！”
景夫人只好向毓琇行礼，道声“得罪了”，上前要解她的衣襟。毓琇拦住她，示意自己来，便脱了外衣，送了裙带，连鞋袜钗环俱都除下，裸身站在殿上。景夫人与两个仕女仔细检查她的衣物，并无夹带，急忙帮她将衣服穿好。
外面宦官进来，报告帝姆所有地方都搜过了，各种文书也都仔细翻查了，哪里都不见天帝遗诏的影子。
帝姆冷笑，叫人取纸墨来，放到毓琇面前。“既然天帝没有遗诏，那你即刻给哀家写一份出来！你知道哀家要的是什么。”老太太煞是清醒，声音冷冰冰的，“否则，你休想见到明天的太阳。”说罢不再理会毓琇，大踏步走出去，殿门立刻反锁了。
毓琇苦笑。偏殿不大，三壁墙一扇门，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有一张席子，一张条案，以及一只烛台。旁人遇到这样的情景，该是很凶险的吧。可她就算什么都不写，明儿帝姆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处死她？只怕姽婳不愿意呢。
但炎俊为什么不留遗诏？他是完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去的啊。毓琇在席子上合衣躺下，白天入宫后的一点一滴都仔细回想，包括炎俊的话语炎俊的动作炎俊的目光……炎俊要禅位崔鹏被自己拒绝，自己答应要崔鹏辅佐诺丹……诺丹！
姽婳，毓琇轻轻呼唤这个精灵，你在吗？炎俊死了，你有感觉吗？
是的，我有感觉。炎俊的魂灵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但我无法追上他。我在你的身体里，而且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地方。姽婳说。
我们得保护诺丹。他是炎俊的希望，是帝国的希望。我担心帝姆会害那孩子。姽婳，想想办法吧，你曾经是个无所不能伟大的法师。毓琇央求。
姽婳沉默一刻，回答她道：我尽力。
12
往日毓琇进宫，夜宿宫中不回是常事，崔鹏并不担忧。毓琇离开后他便去兵部，忙碌了一天。晚间回府休息，才睡到子夜，便被柏惠叫醒了。那玄鸟使忧心忡忡道：“我有些不好的预感。夫人还没有回来吗？可知是天家哪宫召她？”见崔鹏不知，便出去打探。半个时辰后回来说：“竟然是陛下召见，还同时召了秦恺医师。将军啊，我看大事不好，早早准备吧！”
崔鹏不用柏惠解释为什么，立刻传令手下将领，胥阳城中的禁卫军后半夜务必保持警戒状态，没有他的号令绝不可轻举妄动擅离职守。又着一只玄鸟，报信城外驻扎的禁卫军，小心城中动静。原来城中禁卫军大半还由云凡的旧部率领，城外禁卫军将官却都换了崔鹏自己北疆带来的嫡系亲随，相对要可靠一些。刚刚布置完毕，天家使者就到了，却是天帝要崔鹏进宫接崔夫人。崔鹏借口更衣，到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