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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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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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你还不明白吗?在宫中,这种矫情的温柔,是不必要的。”

我无法置信地听着他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语,我想任着自己的性子当场开口反驳,但不知为何,我却很好地维持了自己的镇静。虽然没有放开他的衣襟,我却没有立时出声和他争执。
“你说,我的一时妄念,将你从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嗜酒酷妒的狠毒女人。然而,我又何尝没有变?昭佩,你不知道吗?当年那个轻易为了你一句话而感动莫名,固执地要娶你的那个沉静少年,已经死去了。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上了……”
我为之鼻酸,百感交集。短短半日间,我得到的是以前半生,从未明白过的体认。无论是某种他疏远我的真正原因,或是,此刻站在我面前,一直以来挂着温和而忍耐的面具,面对我的那个人——
是呵,虽然他说得如此绝情而残酷,然而他是对的。我竟然真的从未这样想过。我从未想过他也会改变,那个善良得宁愿忍受至亲手足的嘲讽冷笑而不去还击的温厚少年,早已在我不知不觉间,消逝于这个世上。
当他口口声声所敬慕的长兄太子萧统早逝之后,面对我发出的、是否要竞逐太子之位的诘问,他居然缄默着不否认;那一刻其实我就应该猜到,年少时的纯真早已消亡,无论是情非得已时势所迫也好,还是旁人的一再鼓动劝进、皇上的一再恩宠暗示让他终于相信自己的时运非凡也好……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滋长了不该产生的野心,扼杀了当初的温顺纯良,抹灭了初相遇时曾经滋生在心底的爱情。
而现在,我终于恍然大悟,全盘透彻。
他疏远我的初衷,也许只是为了保护我不被萧续以及其它怀有恶意的人,所利用、算计和伤害。我并不笨,我只是从前太盲目,一直没有看透这一点。其实,李桃儿就是我眼前最血淋淋的例子。倘若萧绎如我期望的那般一直爱我如初,此刻韶龄殒命之人,只怕会是我。
但是,我们都忘记了,长久作戏,最后这出虚幻的戏便融入了真正的人生。在那些不见血光的手足相残里,我仍是逃不过被心怀叵测的他人所构陷的厄运。虽然萧绎理智上清楚地知道那是构陷,是一场场设计好的、环环相扣的圈套,他的感情,却仍然忍不住去上了钩,不由自主要怀疑我是不是折服于太子萧统的风姿殊异、完美无瑕,要怨恨我纵情放任,嗜酒、酷妒、且与贺徽有私……即使他尝试着不去注意,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在乎我给他带来的难堪和伤害。他在太子萧统面前太过自卑,自卑得不敢追问我是否真的移情别恋;他在贺徽面前又太过自大,自大得生怕我承认他竟然输给了他的臣僚。
于是,他便只能逃避。去捕捉李桃儿的眼睛,或者,王菡蕊的娇怯?而他也忘记了,他这样做,会掀起我心中愈加猛烈的怒意。我们彼此角力,互相伤害,像两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在对方心上肆意乱刺乱戳,看到对方心上受更多的伤、流更多的血,心底就有种残忍而同样痛楚着的快意,仿佛暂时占了上风,暂时报复了对方对自己的漠视——
“我明白了。”我轻声低喃,如同耳语。
“……原来,我们早已回不去了。可笑我还一直执着追寻,如此痴愚……”
萧绎面上似有不忍,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世诚,难得你这样坦白。其实,你早该说出来的。可是你偏偏和我打哑谜,让我徒劳地猜……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我喃喃复诵起那首很多年以前,在一场阴险的构陷里,智远曾讲给我听的佛偈。
“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居然对着萧绎展颜一笑,语调无比平静。“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倘若不再在意,也就无所谓得失,无所谓悲喜,无所谓亏欠或辜负,无所谓受伤或幸福……”
萧绎的面容一瞬间痛苦地扭曲了,他的神色里带着那样一种深重的沉痛,然而他没有反驳我一个字。他的沉默,看在我眼中就像是一种伤人的应许,然而我从没有如此刻一般清楚,我曾无数次在心中呼唤着的那个温柔的夫君,那个眉眼间深藏着一抹脆弱敏感,顽强艰辛地忍受着种种嘲讽不公的冷遇,小心翼翼地怕伤害了任何人的温雅少年,原来,早在许多年前,便已死去。我苦苦等待了二十多年的人,却只是自己幻想里的虚影,从不曾真实存在过。

这样想着,我忽然心痛如绞。我颓然放开了他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回身走向桌旁,一手抄起桌上半满的酒壶,仰首一口气将壶中剩余的桂花酒喝了个涓滴不剩。酒液烧灼着我胸口腹内,烧得我一颗心几乎要立时炸开。
我咳了几声,一手倒拎着空空如也的酒壶,以另一手的手背胡乱揩了揩唇,感觉有些头重脚轻。我想,也许是身怀六甲,让我的酒量变小了。我竟有些醺然欲醉的感觉了。
萧绎也许是有点吃惊,这时反而几个大步跨过房间,直到我面前,劈手夺下酒壶,微愠道:“昭佩!你如今……可是有了身子的人,怎好任性嗜饮?须得把这饮酒的瘾头戒掉才是,不然,对自己身子总是不好——”
他话音未落,我突觉身躯里那股酒液带起的热流猛然蒸腾,腹内翻江倒海,一阵恶心反胃,急忙以手捂唇,却哪里捂得住?早已一口呕了出来,却偏巧萧绎就在我面前,统统都吐在了他衣衫上!
我呕得绞心掏肺,用力得眼里都迸出了两行泪,一边干呕,一边那泪水就沿着两颊慢慢流下来。萧绎先前大惊失色,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要推开我,但手伸了出来,却并未当真用力,反而变成把着我双肩,还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在我背后拍抚,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那一塌糊涂的前襟,口里只说:“何必糟塌自己的身子?再如何想呕气,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
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头脑里本因为这一番折腾而混混沌沌。但忽然听得萧绎这一句话,就如一道闪电直劈我的脑海,令我精神一凛,不由陡然直起了身子。正待反唇相讥,就看到他那被我糟塌得不成样子、精采极了的衣襟,加之脑中犹有三分薄醉影响,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再转念一想,自己脸颊上绘的那一朵桃花图形,经这一番折腾,想必也变成了美感全无、糊成一团的乱糟糟红色,兼且我此刻定然是披头散发,状若疯妇。这副模样却居然没吓走萧绎,看来经过这些年来明枪暗剑种种暗算交锋的历练,他的胆识却是大进了。
“是啊,我现在才懂,原来这些年来贪嗔爱怒,反复追寻,都不过是南柯一梦,只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了。”我一边以袖胡乱拭面,一边忽然很荒谬地想到:幸而今夜我只作半面妆,虽也狼狈不堪,倒不至于妆面尽毁。看来,我的绝妙创意毕竟非凡。
萧绎却不知我心中这番周折。听到我的话,他只是紧紧皱起了眉,面容显得前所未见的严厉和紧张。可是,他为什么要紧张?
“你走罢。我不再和你过不去了。”我向他胡乱挥了挥手,看到他脏污全毁的衣襟,心里居然没有涌起丝毫歉疚。
“我原以为,在这宫里,若想找仇家敌人,最是不缺。但若想找一个顾惜自己、爱念自己的人,却难如登天。在你面前,我本想做这样一个人。然而,你却一再将我推离。萧世诚,如果你只需要我做你的仇人,我尽可以满足你;只要,你能够忍耐,再无人待你以平等的真心。我只想告诫你,这世上,多一个仇人,并不算多;然而少一个爱自己的人,也许,就只余一片虚无!”

萧绎惊悸震动,虽方才被我吐得一身脏污,但此刻他仿佛已忘了自己的狼狈模样,只是一径地沉默着,紧咬牙关,额边微微浮现极忍耐而压抑着的青筋。
我等了他片刻,不见他应答。我苦笑了一声,暗忖原来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还以为下此猛药,或能换得他只言片语,片刻动容哩。夜逐渐深了,月沉星稀,桌上的蜡烛也快燃尽,其中一枝蓦然爆了个灯花,便乍然熄灭了。
这样一来,屋子里更觉昏暗。蜡烛有气无力地幽幽燃着,火苗细小,仿佛命悬一线,就快归于寂灭。幽暗的烛火将我们两人的影儿在身前斜斜拉长,即使是我,也不再看得清萧绎神情间的沉郁。
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我们都错了。自以为是,相互猜疑……若能早些说个清楚明白,该有多好?拖到今日,虽然已经隐约了解那些难言之隐,可是又有何用?所有的伤害,不会因为心里终于明白了一切而消失。世诚,枉我们白白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竟然连对方心里最看重的事情都不知道!但即使知道,只怕也要一意孤行着,为对方下决定,而不是让对方依着心意自己选择罢……”我喃喃地说。
扰攘了半生才终于得出的体认,我一古脑全盘托出。原本以为说出来会让自己心里觉得好过一些,谁知话方出口,心里却更沉重,仿佛要与过去某样自己曾经非常重视的东西告别;当那样一寸寸自我心中割裂下去的东西,最终仿佛沉甸甸地坠于尘埃之后,我才恍然惊觉,那是往事,那是回忆,是我在茫然和惊怒中消磨过去了的漫长时光,是我曾经拥有的天真烂漫、单纯年少。
萧绎忽然猛一抬手,仿佛要止住我正欲说出的话。他眉头紧锁,似是在不动声色地侧耳聆听着什么。我也愕然静默下来,却只听到窗外幽幽吹过的夜风,风声凄凄,必定寂寥清冷。
然而萧绎的眉头却愈皱愈紧,最后,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仿佛意识到室内弥漫的这股不同寻常的寂静,他忽然短促而干涩地笑了一声,眉目间的神情竟是颇为凄恻。
“我也没有想到,一切最后会被扭曲成这样。这原本不是我们的错,然而我们也参与其中,一道颠倒贪嗔,最后让结局,成为我们最不愿见到的模样……”他低叹,语气黯然。
“这可笑的爱呵……我们都曾经相信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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