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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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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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果然是萧绎。他一袭朴素的淡青衣袍,仍以金冠束发,面目俊朗。他见我向他奔过来,便停住了脚步等我。但是当我要扑进他怀中时,他温文笑着,却向后退了一步。虽然他伸臂来承接我的冲势,但他伸长的双手在接住我的同时,也将我们两人的身体微微隔开了一段距离。
我一怔。虽然这样的动作已是他的习惯,但我还是不屈不挠地尝试下去;也许在我脑海的深处,我仍记得当年那微微笑着,轻声问我名字的少年。他曾经在我面前敞开了他的心防,所以我相信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是特别的,理所当然应该得到他特别的对待——
他轻咳一声。“昭佩,你又没礼貌了!”他暗示着我,我却满不在乎地仰着头,冲他灿烂微笑。
“臣妾给王爷请安。”我虽然这么说着,但一点也没有要行礼如仪的意思。“这里又没有旁人,何必拘泥那些繁文缛节?”
他俊秀的眉轻轻地蹙起,语气仍是温厚平静。“礼不可废。本朝以礼仪立国兴邦,你身为湘东王妃,理应起到礼仪表率,怎可妄自省略那些礼节?”
我爱娇地噘起了唇,对他的说教并不当真。“哎呀,王爷,臣妾知错了,你就放过臣妾一次吧!”我刻意忽视他在我们之间留出的那点距离,将上身倾近他,笑得妩媚。
“又是春天了呢!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王爷,我们可以去‘颜园’踏青么?”我直截了当地问着,语调里存着一丝暗示和期待。
他闻言,却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很为难。“昭佩,这是不合规矩的……皇上才命我让你抄写经文二十卷,上次你就不甚用心,皇上龙颜不悦……”
我的心一沉,笑容也在唇边淡去。“所以这次要加码?八年来我已经抄写过多少卷经文?早晚诵经礼佛、逢初一十五斋戒,还不够抵消我当初出嫁时所遇上的那场暴风雪?冬季本就天候异常,身为新嫁娘却遇到那种事情,难道我就不难过么?为何皇上可以轻易因此断定我是不祥之人,对我百般排斥厌恶?”
“……昭佩!别太过分!”萧绎难得地微微提高了声音,喝止我大逆不道的言辞。他一手掩住我的嘴,拖起我就往殿内走去。
我委屈地噘起唇,红了眼眶。可是我忽然想起颊侧那一朵自己精心描绘的桃花,我不能落泪弄糊了它。萧绎还没注意到它,还没注意到我的用心……他只知道日复一日地叫我顾全礼仪、抄写经文,叫我跟着他、还有他的父皇一道佞佛!
“……我有哪点不好,世诚?”我丢开那一套礼仪称呼,直接唤着他的字。我想他一定是非常惊异,因为他睁大了眼睛,表情是那样无法置信的痛心。
“昭佩!你怎能这样……”他刚想对我说教那一套“礼不可废”的言论,就被我毫无礼貌地生硬打断了。
“我为何不能这样?你是我的夫君,我想要跟你亲近,何错之有?我还年轻,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埋在终日诵经抄写、精心礼佛之中!这样的生活,虽处身于深宫重院之中,却与寺庙尼庵有何不同?”
他看起来是那样地震惊,他甚至倒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摇着头;许久才说得出话。
“昭佩……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口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这……这是造口业,要遭报应的呀!”他又跨前一大步,握着我的双肩,努力地想要看清楚我的神情。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我的脸。
我没说话,但是心里却在暗自期待他能看到我右颊上所绘的那朵桃花。也许当他看清楚了那朵桃花,他就能体会我想讨他欢心的苦心,不再像皇上一样挑剔我,或者……愿意带我一道出席他的那些诗酒之会——
他该知道的,于他而言,我或者不如他一般博学,但我从来就是足够聪明,决不会使他在那些文人雅士面前失了任何颜面。我可以像他一般自如地与他的文友酬对,吟诗应和;我对自己的诗词造诣,是很有自信的。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发现我脸上妆容的不同。他只是颓然地放开了我的肩,把自己的脸侧向一边;仿佛我的言行,已经彻底地使他失望。
这反应刺伤了我。
我再度绕到他的面前去,伸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我。委屈的情绪在我的心中酝酿发酵,使我的心带着沉重的酸楚。
“世诚,你只看到我令你失望的那一面吗?”辛酸使我的言语哽在半途,我努力地眨着双眼,生怕眼泪会一不留神就落出眼眶,模糊了我颊畔那样精心描绘的桃花图案。
他看上去是那样尴尬和为难,他只能转开了自己的视线,难堪地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微微用力想摆脱我的掌握。
可是我却不放开手。我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与他的大手角力,我执拗地把自己的脸,更靠近他的面容一些。我甚至可以感觉他的吐息,热热地吹拂在我的脸上,有些气息不稳。
“世诚……为什么你要漠视我?当初……不是你自己愿意娶我的吗?难道只因为我没有好好地遵守宫中的繁文缛节,或是我自己也不愿意见到的那场暴风雪,你就听信皇上的推论了,你就疏远我了,你就……不想再在我身上花任何心力了?”我一眨眼睛,终究没能留住那已经危险地悬在我眼睫上的泪珠,顿时眼前一片模糊。
“难道你忘了那个你在荷花池中救起我的春日么?难道你忘了你曾经帮我摘下头上已谢的花,难道你后悔了你那天曾经问起我的名字?如果你想让我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为何你那天要告诉我你是谁?”我泪流满面,再也顾不得颊上那朵桃花。
“我是这样的寂寞、这样的孤立……可是我可以不去在乎那些,我只想多接近你一点,为什么你要推开我?”我哽咽了,再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旁人都说你不好声色,潜心研究佛经要义……我并不是要阻止你的喜好,我只想让你多注意我一些,这样也不对吗?”我伸出右手碰了碰自己的右颊,再拿到自己眼前一看;果然那朵桃花,已在我的泪雨之下,化为一道艳红的水痕,斜斜划过我的右颊,直到我的下颌。
我茫然地瞪着自己指尖那一抹鲜红的痕迹。他的手仍然握在我腕间,然而他已经没有再用力了;他注视着我指尖那抹红痕的眼神是那样奇特,他忽然以自己的指尖轻轻沾起一丝我指尖的红色,再举到自己眼前。
霎时间,他的面容上划过一道震惊的悲痛。他缓缓抬起眼睛来望着我,他微微侧过了自己的脸,视线在我右颊上停驻;然后,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右颊上那一线殷红。
我为他这样温柔的碰触而震慑了,愣愣地仰首望着他微侧的脸。忽然,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窜过我的意识;我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天啊,世诚……我、我不是有意——”我冲口而出,声音却变得艰涩。我看见了他容颜上掠过一抹了然的悲哀与怨忿,我的心忽尔向下沉去,一直沉到了最底层。
“你什么都不用说,昭佩。”他静静地开口,甚至勉强一笑。
“我想,这一定是你特意为了我而画上去的花……只可惜,我看不到,看不到……”他重复着那三个字,面容逐渐由悲伤而变得冷凝。
“……只可惜,我的左眼是瞎的!”
我倒抽了一口气,全身从头至踵变得冰凉。我忽然不知道在这样巨大的哀痛之下,自己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摇著头,徒劳地辩解着:“世诚,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这样做!我画在这边,只是因为我提笔比较顺——”
他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放开了我,把自己的脸撇向一边,不再看着我。“昭佩,我没有资格责怪你,毕竟……我生来就是如此,带著缺陷……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整日小心翼翼!我是半个瞎子,我看不清你,我始终就没能真的看清楚你……”
我崩溃地哭出声来,泪水冲散了我精心描画的盛妆。我从他的话语中,仿佛听出那么不祥的双重意味;我从不知道自己聪颖若此,竟也有弄巧成拙的一天!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狼狈哭泣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可以从他眉间看出某种微妙的矛盾的温柔;但是下一刻,他却只是轻轻叹息,回身向殿门大步走去,将我独自一人丢弃在这空旷的寝殿之中。

第六章

有念为劳苦
我没有遵旨抄写完那二十卷经书。
甚至,当萧绎再来问我关于抄经进度的时候,我正在喝酒。
那是一个夏日将尽的午后,我没有精心梳头,更没有细致上妆。我只把一头如云乌发披散在身后,以一根锦带简单绑成一束。
我正独自坐在碧纱窗前,一边望着庭院中争芳斗艳的花朵,一边自斟自饮。桂花酒的清香,自我的唇间一路蜿蜒滑下咽喉,奇异地麻醉了我的所有感官,使我空空荡荡的心里变得平静。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并没有起身。我知道那是萧绎,但我已厌倦了他所看重的礼仪。我也没有一颗他所要求的虔诚礼佛之心,我并不想在终日佛号中涤清我自己,我只想一直这样堕落下去,直到他再也无法漠视我的罪恶、或我的存在。
萧绎在我身侧停住,拿起我手边已空的酒壶,皱着眉拿到自己鼻端闻了闻,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昭佩,只是二十卷经书,你到底要抄写到哪一年?”他的声调仍是平静而温厚的,但他的问题却激怒了我。
我笑着,微醺的酒力上涌。我侧着头,以手托颊,静静望着他,不言不语。
萧绎显得有点惊讶,轻咳了一声,又道:“昭佩,你一直不肯写完那二十卷经书去交旨,这……就是抗旨不遵的大罪呵!”
我仍旧烂漫地笑着,一字一字地答道:“我不是没写完,我是一个字都没写。”
萧绎有点吃惊,不禁反问道:“什么?!昭佩,你……不要告诉我,这四个月来,你一个字都没有写?”
我看着他那样震惊的表情,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是啊,你没听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萧绎无法置信地盯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无可奈何地道:“昭佩,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皇上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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