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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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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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惊讶,却让他进来。而当他说明来意,竟是庐陵王萧续派遣而来;我便更加诧异不解了。庐陵王萧续向来与萧绎不合,平日里谈起萧绎,据说也语多毁谤;而自从那次同泰寺他设局构陷于我之后,我就更与他素无来往了。
然而这次,他却为我带来一个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娘娘,不知你可知……李桃儿此人么?”
我皱眉,不明所以。“李桃儿?是个宫人,还是舞伶歌妓之流?”
那人听了我的话,呵呵笑起来,惹得我极为不悦,冷下面容道:“你为何发笑?若是有话,不妨直说;难道庐陵王遣你来此,是羞辱于我的么?”
那人慌忙跪伏在地,说道:“小人岂敢!只是……看娘娘天真烂漫,全无防人之心,不由百感交集,故此发笑;还请娘娘恕罪!”
我的表情更冷。这人的话里处处是尖刺,还含着那样一种冷酷阴森的暗示,我心里忽然浮现某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得脱口断喝道:“李桃儿究竟是谁?难道……是湘东王在荆州的新宠不成?!”
那人连连磕头,但我却敏锐地在他唇角捕捉到一丝冷酷如冰的笑意,仿佛某种挑拨得逞的快意。一瞬间,我眼前仿佛掠过庐陵王萧续那张阴沉的面孔;那面孔上现在浮现着一抹得意而快慰的笑容。然而同时,萧绎的容颜在那张扭曲的面孔上重叠浮现,那张我熟悉的俊雅容颜,此刻却望着另外的女子;而那女人的名字,叫李、桃、儿!
我暴躁而震怒,陡然站起身来,一脚就踢翻面前的小茶几。几案上的茶杯掉落地面,摔得粉粉碎碎。
然而我早已顾不得那些,血冲上了我的头顶,我暴怒而晕眩,咬牙切齿地说道:“很好!萧绎……你就这样回报于我!你这个虚假的、伪善的、阴险而忘恩负义的瞎子!哼,李桃儿?你倒是很不甘寂寞嘛!你倒是很有手段嘛!竟然拿这种低贱下作的歌妓舞女,来作践于我,使我蒙羞?”
殿中的宫人们,早被我的滔天怒火吓得跪了一地,个个低眉叩首,不敢作声。我的脚趾因为方才的一踢而略微疼痛,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痛得撕心裂肺,五脏六腑翻绞着,灼如烈火焚身。
我被那个自己最重视的人欺骗了,而我甚至浑然不知!结果这个消息,还要那个一直嘲讽我们、那个一直等着看萧绎和我的笑话的人,来派人告诉我!而我,甚至反击不得,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我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脚边跪伏的那人冷笑道:“很好,庐陵王怕我蒙在鼓里,特意遣你来告诉我;这番盛情,我领受了。要劳烦庐陵王这样关爱,实在令我不胜惶恐。然而湘东王也是堂堂天潢贵胄,纳一个侍妾,都要庐陵王这样专登派人回京通知,也实在劳民伤财、小题大作哩。”
那人面现诧色,显然是没想到我竟然仍替萧绎说话,尤其话里还挟枪带棒,薄责萧续多事吧?我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面上却更漾起一个笑意,虚伪说道:“你回去替我拜谢庐陵王这一番好意,但下回如若再有此等喜事,我们自会递帖子去请庐陵王来赴家宴的。咳,毕竟是自家兄弟,这回湘东王如此疏忽,漏了庐陵王,还要请庐陵王多多担待呢。”
那人唯唯连声,我正要命人送客,那人忽然又叩首道:“小人斗胆,不辞万死,也要向王妃进言:湘东王赴荆州任上,已有数年;王妃不曾一同赴任,而是滞留京中,多少也给了那些觊觎王妃这个位子的女子们一些可乘之机……为了王妃的名誉和地位打算,何不尽快启程前往荆州呢?”
我眉心一皱。虽然知道他这样不惜命地卖力演出,不过是按照庐陵王萧续事先的安排;然而他这样直言不讳,仍然刺伤了我的自尊。
我想,也许谁都知道,为何萧绎会选择带着穆凤栖——而不是我——赴任,一去三年不归。也许谁都知道,我为何竟然在这深宫内院里独自留了下来,面对无数嘲讽与难堪。我甚至可以从旁人的窃窃私语、或那些不友善的眼神中,读出他们对我行径的不以为然;一个酗酒终日、且私会出家人的王妃,湘东王何以留恋呢?
然而他们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寂寞。我知道这样很任性,可是我无论多上进、或多堕落,都无法赢得萧绎的注视;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所在乎的呢?我醉酒当歌,我任性妄为,可是这些,萧绎都全不在意。他所在意的,只是我的堕落让他失望;我的放浪形骸使他面上无光。我的一切努力或放纵,都只是将他推离我更远更远——
呵!面前的这个人,由我名义上的姻亲派遣而来,说着百般为我打算的话,仿佛是一种家人的关怀。然而这不过是那对向来不睦的兄弟,最新的一次冲突。萧续以为伤害了我,便也是对萧绎的一种打击了;可是他却不知道,三年前那一场阴险的圈套,已经彻底斩绝我们之间的牵系。
我们都知道,他不希望我跟随他一道去荆州。我们相敬如冰的婚姻,存在于宫中,已经尽够。他可以忍耐我的行径,在外间传出的风言风语;但前提是,不要让他的生活里浮现这样的阴影。
我骤然闭上了眼睛。我百口莫辩。我没有气力反击。这些别有用心的、阴险而冷酷的人们呵!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冲到他面前、大声责问他的资格。即使我再委屈或伤心,我也只能在这京城中任性妄为,而对他的一切消息再三容忍!而纵然我已经有满腔的怒意需要发泄,我也只能对着这些不相干的人冷讽刻薄!
我冷冷盯着脚下匍伏、貌似恭敬的那人,唇角勾起一痕冷笑。
“要庐陵王费心了,不过我在京里过得很好;想必庐陵王虽远在任上,也多有耳闻吧?”我恶意地踱开数步,刻意一脚踩在地上细瓷茶杯的碎片上,足上使力,再将碎片碾成齑粉。
“所以,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应该不比军国大事、国计民生,更加重要吧?皇上对庐陵王寄以重任,可不是为了要庐陵王专责调解我们夫妻的小别扭,是不是?”我笑弯了一对柳眉,眼底却如同透明的冰,没有折射出一丝笑意。
“所以,你不妨向庐陵王回报,偏劳他这一番心思,千里迢迢要你奔走这一趟;我在京里生活悠闲适意,并无意立即动身前往荆州,向湘东王兴师问罪。好歹也是帝王之家,难道还容不得三妻四妾么?庐陵王这倒是当昭佩不像是仕族大家出身,没有这点容人雅量了。”
来人的面容骤然扭曲,却唯唯诺诺,低首躬身退了下去。然而他——或者说,庐陵王萧续——在我心底所播下的火种,却已燃烧为一场熊熊大火,像要烧尽我的理智,灼得我的心痛楚难当。
我思想及此,望着视线里那只握着折扇的手,那手指修长,突然反握住我,却意外地有力。我心里一阵酸楚,闭上了双眼,低低地轻语:“唤我‘昭佩’。”
那只握住我的大手陡然一颤,他的气息吹拂在我的额前,他轻轻叹息,仿佛思考良久,终于开口。
“……昭佩。”
那声音,果然像极了萧绎,温柔而低回。我眼中忽然涌上了泪水,心房在那一瞬间突然四分五裂。我软弱地纵容那泪珠偷偷钻出我紧闭的眼睑,危险地悬吊在我的长睫之上。我的喉咙哽塞,为了掩饰这样的脆弱,我随着贺徽手上的微微用力,而顺势偎进了他的怀里。
“很好。我喜欢你的声音……所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让我堕落下去,坠落罪恶深渊的最底层,让当年那个圈套,成为真的吧……既然我再如何辩解,这世间也不会有人相信我,那么我还这样努力,为的是什么呢?既然爱不能成为挽留他的原因,就让恨来为我在他心底划上永恒的印记罢——

第二十章

花红似故裁
浅儿恭谨地跟在我身后,一路往御花园中去。她手里端着托盘,盘中有精致小点,和一个酒壶。
自从萧绎离京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管束我饮酒了。不论是浇愁、还是纵情,他已将我遗弃在他身后;而且,不再回顾。
他离开了,而我,并没有跟去。
事实上,即使他当初没有选择我,我仍想要与他一同前去的。然而我了解他的意思。他不希望我同去,他已经受够我们这样相敬如冰的婚姻,和不得不做岀的和睦假象。他宁可我不要去打扰他的新的世界,让我留在京里,为此他宁可容忍我“私会他人”的难堪传闻——
于是,事情竟然演变成这个样子。我私会贺徽的传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而远在荆州的他——有人专登奔波了迢迢千里,来与我说:娘娘,不知你可知李桃儿此人么?
李桃儿……我怎么可能知道李桃儿!我的婚姻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一场闹剧。而我乍闻此信,是那样的无法置信。我震惊、我暴怒、我伤痛,我的心底汩汩地流着不断的血,然而我还要为了维护他而反击回去;我狠狠地、冷酷地反唇相讥,我恨不能也刺痛每个旁人的自尊,让他们的心,也如同我此刻一般四分五裂。
然而我不能做什么。我想质问萧绎,问他明明知道我这样卑微地哀恳着他的爱顾,为何还能对我视而不见,为何还能轻易将我孜孜以求的东西,轻易交付给另外的女子?我也想杀掉那个李桃儿,我巴不得把那个轻易得到我追求了半生的东西的女人,拋进江里、让她随着钱塘江潮远远地飘到海上去,让她永远也不要回来在我面前炫耀她的胜利,让她永远不能介入我和萧绎之间——
然而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已经失掉了质问他的资格。即使我仍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那个李桃儿驱离他的生活,我却再不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他的一颗心。
我已经堕落了,我在寂寞中腐败,我在无望中消亡。我的青春即使还在,我的躯壳即使仍然美丽,内里却已经是一片空虚,只有原先应该放置那颗心的地方,留有破碎过的痕迹;嫉妒和痛苦的蠹虫,啃噬着我余下的身体。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去,奇怪为何自己没有勇气亲手结束掉这错误的相遇,与错误的一生;也许是我仍旧存有那么一丝丝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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