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化作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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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化作短歌行-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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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再叹一声:“好好的孩子,怎么会是左利?你瞧见了也不纠正她,一味纵容,日后出了王家,岂不是被人小瞧了去?”
母亲挨了埋怨,只淡然一笑,对我道:“戌时已过,去和你爹爹认个错,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扁扁嘴,跪到父亲跟前:“爹爹不要责怪娘亲了,都是孩儿不好,孩儿一定会改。”眼睛里潮潮的,已经有了水气,倒不是想哭,只是时辰不早,困乏了。头上的圆髻该是松散了,额前垂下几缕黄软的碎发,挡住了视线。
只听得父亲柔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起来吧,地上凉,别又冻出病来,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道了晚安,退出父母的寝室,玲珑已经提着风灯侯在门外。七月的风,温暖且香,却不觉得秋高气爽,父亲叹了一夜的气,我也莫名烦躁起来。“玲珑,这是什么日子了,天气怎么还这么热?”
“小姐,明天就是中元节了。”玲珑长我六岁,是南渡时候从流民中拣来的孤女。名义上虽是我的丫头,吃穿用度与我也无二致,一出生就伴我一道,亲姐妹一样。
“呀,明儿就是中元节啦?六叔从暹罗人那里订的几只猫也该送来了,回头就去他那里瞧瞧,我们讨一只来养。”我小字狸奴,故对猫这样的动物有许多亲切。
“明儿可不成,小姐只记得猫,倒忘了自个儿了。”经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的生辰。我生在七月十五,中元正是鬼节,家家户户诵经做法,都忙着驱鬼,没有人会在这天举办寿筵。家里只有我是不庆生的,每到这日,都要去寺里上香,再回来吃母亲为我做的汤饼。
听人说,这天降生的都是鬼投胎,鬼胎不属于人间,多数活不过成年。狸奴九命,母亲怕我早夭,才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我出生那天,大伯就请了宫中术士来看,本想从中化解,没想那人却道我福寿绵长,贵不可言。
玲珑提灯走在我身侧,路经藏书楼,楼上还亮着光,窗纸上一个头戴纶巾的俊秀剪影,随烛影微微抖动。我偷觑她一眼,见她看得目不转睛,便试探道:“牧哥哥这么晚了还在用功,不如我们去瞧瞧?”见她忙低头轻应,又把手里的灯笼往我跟前挪了挪,将一脸红云都掩在黑暗里。她羞赧的样子是极好看的,我抿起嘴角,又看了一眼。
我的母亲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偏生出我,相貌平平。我生下来是不足月的,一直就长得瘦弱,如今已经十三了,看上去却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身子骨也不大好,每每秋冬之交,总有一场大风寒,几天也下不了床。身边一个出落得这么俊俏的丫头,倒是把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姐给比下去了,也难怪我们两个常被生人错认。
木质扶梯发出吱呀的声响,玲珑跟在我身后,牧哥哥并未发觉,不知他全神贯注在写什么。笔走龙蛇,同是一笔章草,我是喜爱章草的,可今夜,父兄的字只让我觉得兵荒马乱。我不禁恼道:“牧哥哥,你这是在练字吗?”
忽来的声响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剑眉深锁。见是我,才调整了表情,温言道:“我没有练字。家有小狸奴,想我在书法上的成就也不会出其右者了,练了也是白练呢。”
他的话又让想起父亲的一夜三叹,我沮丧道:“可我却是左利,不管怎么练,右手的字都空有一副骨骼,却无血肉。”
“你年纪还小,能练出一副骨骼就已经不易了。你若肯下番苦功,总是能纠正过来的。”
我“嗯”了一声,心中却不以为然。府里有下人私底下说,我的左手是鬼手,是王氏先祖显灵,也许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左手是老天爷给的。长辈们教我多用右手,以勤补拙,只有我自己知道,右手不管怎么努力练习,始终都输一成。
不过有谁会在意呢?人人都说陈留谢氏多出才女,可也没见谁真正在乎过母亲手谈的天分。若不是金谷园里的乌鹭擂,有谁会知道她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母亲出嫁以后更是从未踏出王府半步,不是盯着棋谱瞧,就是左手和右手下棋。疼我如叔伯父兄,其实也更在乎我是不是左利,对他们来说,尊贵如琅邪王氏,就不该有一个遭人指点的残疾孩子,能不能写一手好字,倒在其次。
“哥哥饿么?让玲珑给你送点吃的。玲珑做的莲糕可好吃了,过了这个季再想吃,可就不能了。”我岔开话题,有时也真恼这个呆子,玲珑的心思,连我都看得出来,他怎么就不明白?
“我不饿。时辰不早,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耽误了明天的功课,当心挨先生的罚。”牧哥哥重新提笔,摆明是在下逐客令。我又看了一眼,原来是在给《尉缭子》批注。
“明日中元节,不必上学。”我拿起书案上一本《司马法》,因“司马”二字是天子姓,故都缺了笔,看起来总觉得差些什么,立不稳当。随手翻了几页,也看不大懂,就放回去了。“牧哥哥怎么喜欢兵法?”见他抬头看我,我接着道:“你每次清谈都落人下风,还要絮姐姐偷着帮你。学兵法有什么用?桓将军虽入士族,却还是个带兵的浊官。下午他来见大伯,走了以后,坐过的胡床都叫大伯扔出去烧了。”清官多是高门出身,只谈黄老之学,不问国计民生。寒门中人若想当官,多是武职或俗吏,即便官位再高,也不比那些士族。桓恒这些年东征西战,御敌有功,皇上才将他从寒门改入士族,却还是不能让其他贵胄高看他一眼。
牧哥哥看了我一会儿,想是不愿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只道:“没有浊官,那些清官吃什么去?乱世里,兵家才是王道……你还不去休息,快回去吧。”牧哥哥是我二伯王琨的儿子,二伯在南渡的时候也是屡立战功的,被皇上封为东安侯,都督荆扬诸军事,一手掌控着长江中上游的兵权。大伯王琰更是位列三公,并录尚书事。一个在内掌权,一个在外握兵,照说也不是什么清官,可若是没有他们,也就没有王氏一门的无限风光。士族寒门,清流浊官,在我看来也没那么上紧,不过听别人说得多了,又不愿见那些膏粱子弟总是轻慢我牧哥哥,才说出兵法无用的话来。
牧哥哥虽不善玄谈,对付我一个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也辩不出什么,只能咳嗽一声,唤回快要失去神智的玲珑,道了晚安,出藏书楼,往我居住的泚园去。
翠薇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乌衣巷里,还是平常一样的日子。为何今夜,我会觉得这样的世界其实并不真实。

第二章 月近洛阳远

今日中元节,白天最热闹的地方当数凤凰台上的瓦官寺,除了年年举办的盂兰盆法会,今年更有顾怡所绘的维摩诘居士像要开光。顾先生自号痴人,诗画一绝,尤其擅长人物肖像。他和我六叔王琳颇有交情,两人常在吉光雅园里论诗赏画,我又常常跑去园里临帖,一来二去,就厮熟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鬼手”的话,深以为然,还非要和我并称“书画鬼手”。小才靠勤,大才靠天。他说,凡有大出息的,非得有些天分不可,就好比我和他。总之,我和顾先生以书画结了缘,也算忘年之交,今日他的大作开光,我自然是要去捧场的。
瓦官寺内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顾怡名声远播于外,为人作画从不二价,住持三顾其府他才答应绘这幅维摩诘像,但一开价就是黄金千两。寺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就四处求告,托到我六叔这里,才把价钱压到了黄金一百两。故这幅画未等揭幕,就已成街头热议。这么多人来看,我怕是挤不进去的,好在寺里的小沙弥认出玲珑,才从边门把我们带进正殿。
佛殿之内倒还宽敞,小沙弥在前面引路,几位诰命夫人认得我,为我让出一条道来。顾先生和六叔已在大殿一侧,我走过去喊了一声。住持也认得我,朝我合掌,我恭敬还礼。抬眼时,见他身后有一俊逸少年,红衣胜火,目光却很凉薄,看似声色未动,我却能感觉他在上下打量我。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神,直到被他看得有些恼了,他才玩味一笑。住持回过头看了少年一眼,似在讨他示下,见他微微颔首,便起一片诵经之声,几个和尚郑重地拉下殿墙上的黄绸……
华幕降落,我顿觉眼前一亮,一幅维摩诘坐像,神态自若,举止从容,似在与人论法。红衣袒胸,先生用了最为得意的春蚕吐丝描,笔法高古,宛如曹衣出水,越显人物清癯睿智。众人嗟叹,可随即就是一阵骚动,我细一看,这像上竟然没有眼睛?
“顾先生,这……”住持一脸疑惑,众人噤声,都在等他开口。
只见先生状似无奈,笑道:“不是我不愿画,只怕这一画,他就活了。”六叔已经掩袖笑出了声,我也只得轻叹,只怕这痴人又要耍性子了。
住持又是一礼,尴尬笑道:“还望先生不吝笔墨。今日开光仪式,若是没有眼睛……”
“画倒也行啊,不过这可要另计价钱,一双眼睛,九百两黄金。”
宝殿内外再次喧哗,住持苦着脸看向六叔,六叔也只得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正在僵持,只听得红衣少年朗声一笑:“画倒是好画,只是……这维摩诘菩萨谁也没有亲见,像不像的,就不好说了。此画若要一千两黄金,倒不知顾先生所作的《游春图》,王家给了多少润笔费?”
顾先生打量少年,莞尔道:“吾非毛延寿,虽爱财,但取之有道。只有我愿不愿意画,断没有画得像不像。怎么,公子觉得我画得不像?”
“是吗?”少年又看我一眼,轻勾嘴角,似在蔑笑,“我看这瓦官寺也拿不出九百两黄金,想来顾先生是不会动笔的。我们走吧。”少年唤来左右随从,转身离去。住持合掌恭送,转过脸来又是一副苦相。
顾先生画中精髓,皆在阿堵之中,如此佳作若不能完成,实在是件憾事。我走到佛祖面前,焚香礼拜,又解下腕上玉镯放在佛案之上,对住持道:“小女子添些香油。”
未料,大殿中的妇人小姐纷纷效法,须臾,案上的珠宝首饰就堆得小山一样。
住持忙唤沙弥取来笔墨,顾先生搔头笑笑,走过去挽袖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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