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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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第3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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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笑道:“你眼睛往哪看呢”

穆真真脸霎时红了,半羞半嗔道:“婢子哪里看了——又不是没看过,好稀罕吗”服侍张原三年了,张原为人随和,所以穆真真有时也会向少爷撒个小娇、开个小玩笑

浴室门外传来一个仆妇的声音:“姑老爷,有客来访,有好几位呢”

张原应道:“好,我马上就到,请客人稍等”

穆真真便赶紧为张原揉干头发,帮张原束发、戴好忠靖冠、穿好忠靖服,这是嘉靖时制定的七品以上京官燕居时的冠服忠靖冠就是乌纱帽,四品以上有金线压边,四品以下改用浅色灰线,袍服一律是深青色的纻或纱罗三品以上用云纹,四品以下用素地,内衬以玉色深衣看着既清爽又气派——

张原坐在凳子上穿素履白袜,一边说道:“玉河桥头的事就已经传扬开来了吗很好,很好”

穆真真见少爷额头还在冒汗,便执一柄山西蒲扇给少爷扇扇子,那缕笑意又噙在嘴边,心想:“少爷是谦谦君子呢,一直都是被别人陷害,现在却也会陷害别人了,好极姚讼棍的堂兄可恶得很,竟要借我爹爹不慎惊了他的马这种事来为难少爷,灌他几口水还是轻的,少爷现在是姚讼棍堂兄的救命恩人了——”

张原穿好袜履站起身,见穆真真含笑的样子,便伸手在穆真真结实瓷白的脸颊一捏,说道:“不许笑,严肃点”接过蒲扇笑着出去了

二道门外前厅,灯火明亮,商周祚陪着祁承爜和祁彪佳父子、张联芳和张岱叔侄,还有文震孟、钱士升、倪元璐、黄尊素等人在厅上喝茶,见到张原出来文震孟诸人一齐起身,关切地询问黄昏时在玉河北桥发生的事?

张原显得很无奈,说道:“多谢诸位关心,我起先亦不知姚给事为何气势汹汹质问我纵奴行凶,方才盘问我那侍婢穆真真,却原来是月初某日穆真真与其父在灯市街购物,不慎将姚给事驾车的马匹惊了一下,那马撞倒了两个人,大约受了一些轻伤,但行动无碍,那二人畏姚给事官威,不敢纠缠姚给事,却向我那侍婢索要二十两银子,我那侍婢哪有那么多银子,吓得拉着其父跑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没想到事隔多日,姚给事在桥头认出了穆真真,就借这事来质问我,并说要弹劾我御下不严、纵奴行凶)”

穆真真有白匈奴血裔,金发长身,肤白眸碧,的确比较好辨认,文震孟、钱士升等人都是大摇其头,纷纷道:“姚宗文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分明是故意刁难”

张岱冷笑道:“姚给事这是要为民请命啊,好一条纵奴行凶的罪名,他的堂弟姚复在山阴包揽词讼、逼死寡妇、侵占民田、买凶杀人,他都没有半句话,只推说与他无关,倒是街头行路的一些小纠纷,他就义愤填膺了”

说话间,又有客来拜访,却是杨涟和洪承畴,说起玉河桥头的事,张原又道:“我亦是年少气盛,就与姚给事争辩,少不了要重提姚复之事,那姚给事登时暴跳如雷,就来推搡我,当时就在玉河边,就出了那种变故,我将他救起,他却又反诬我推他下水,这真是让我有口难辩了”

杨涟大声道:“这有何难辨,姚宗文被你揭短,恼羞成怒,事情前因后果一目了然,我明日就有奏章弹劾姚宗文”

张原委婉道:“杨老师是我乡试房师,这时率先弹劾姚给事,恐怕会被人非议”

杨涟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难道因为你是我乡试时举荐上来的,我就得避嫌旁观吗,何为言官,谏议、补阙、拾遗,上弼主德,下警官邪,岂能有那么多顾忌”

玉河桥头之事让杨涟极为兴奋,姚宗文是浙党首脑人物,在弹劾李三才奸贪结党案中出力最巨,攻击东林党人不遗余力,不料这次在对年轻后辈张原却这般失态,想必也是张原故意用言语激怒姚宗文,以致姚宗文情绪大坏,竟跌到河里出这么个大丑,张原救他上来,他却在都察院、太常寺、通政司一众官员面前反诬张原,这不是两军对敌裸身出战等着挨箭吗,绝好的攻击机会啊——

张原道:“那姚给事还道,除非我如圣人一般不出任何差错,否则他就要弹劾我,又说我结社议政、聚众议事等等等等,都是他可弹劾的”

文震孟、洪承畴、黄尊素、倪元璐这些翰社同仁都恼了,文震孟道:“他虽是都给事中,却还不到一手遮天的时候,自身不正,却百般指责别人,可笑”

祁承爜开口道:“给事中又不是只有他一个,都给事中就有六人,每科还有左、右给事中各两人其余给事中数十人,科道官除了言官还有御史,哪里容得了他一言堂”

晚明党派并非泾渭分明,一个党派往往只有三、五个核心人员然后就是聚在他们周围的一些外围势力,这些外围势力立场并不鲜明,往往就事论事或者见风使舵,起个壮声势的作用祁承爜、商周祚原先虽非浙党核心骨干,也算是外围人员,而现在,则全然站在了张原这一边——

时近一鼓,不能久耽,祁承爜、张联芳、杨涟、文震孟诸人安慰了张原之后,婉拒了商周祚留宴之请,赶在宵禁前各自回寓所)住在内城就是这么麻烦,而外城一般不受宵禁限制,有很多官员就住在外城,烟花酒巷、买春买醉之地也大多在外城,方便夜里做生意——

客人去后,张原用罢晚餐,独自在四合院两个大荷花缸间踱步,缸里的荷花亭亭玉立暗吐芬芳,在东西厢房的灯光映照下,好似王微画的墨荷图,景兰立在台阶上,景徽走到荷花缸边小声道:“小姑父——”

“嗯,何事?”张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脑袋与荷花缸齐平的景徽,小姑娘眼睛乌溜溜、闪闪亮,浴后穿着素淡的小褙子,披发垂髫,白白的小脸衬在黑发中,很可爱

景徽问:“我想问小姑父喜不喜欢京城?”小姑娘很严肃的样子

张原沉吟了一下,答道:“不怎么喜欢,我喜欢我们家乡绍兴,山阴和会稽,府河这边是山阴,对岸就是会稽,是景徽的家,真好”

“就是呢”景徽一下子高兴起来,小鸡啄米般点头道:“我和姐姐都不喜欢京城,很想回家乡,以前这个时候我和姐姐还有小姑姑就在白马山消夏了,还可以坐船,玩的地方很多,小姑姑还教我们念诗、弹琴——”

台阶上的景兰道:“小姑姑过几个月也要到京城来了”

景徽叹息一声道:“小姑姑也到京城来,那我们回不去了”

张原双手扶膝,弯腰看着景徽,问:“小徽今日怎么情绪这么不佳?”

景徽道:“就是觉得京城没有会稽好,张公子哥哥一到京城就被人陷害,差点落榜,今天呢,又出这事,明天谁又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所以这不是个好地方”看张原在笑,便问:“小姑父,你觉得辛辛苦苦考到状元做了官为的是什么呢?”

张原道:“为的是有一天能回到山阴优游林下享清福”

景徽睁大眼睛道:“张公子哥哥以前不就是在山阴享清福吗,游园子、和我姑姑一起坐船、到海龙王庙看赛社,多快活呀,怎么辛辛苦苦考状元做官却是为了绕回去?”小姑娘很困惑

张原笑了起来,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短文,一位游客到海边看到有个渔夫在暖暖的太阳下打盹,便问渔夫为什么不出海打鱼,渔夫说他昨天已经打了鱼,尽够这几天的花费了,游客便为渔夫设想了一个美好前程,说渔夫若每日打渔,三年后就可积攒起钱来换一条大船,然后大船再换大船,几十年后就可拥有一支船队,渔夫问拥有船队又怎么样呢,游客说那时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干舒舒服服晒日光浴了,渔夫说:“我这时不正在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吗,何必等到几十年后?”

张原把这个故事向景兰、景徽说了,景兰抿着嘴笑,景徽“格格”笑,说道:“是啊,小姑父为什么要绕这么个大圈呢”

张原含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在外面转一大圈才知道还是自己家乡好”

景徽点头,觉得有道理,很认真地道:“那哪天小姑父倦了要回去了,把我也带上,我在这里都已经倦了”

景兰道:“什么倦了,京城还有很多名胜你没去玩呢,小徽是多日未外出,很想出去游玩而已”

张原笑道:“原来如此,不要着急,待你们小姑姑来了,让她带你们出去玩”

……

姚宗文的宅第在崇文门外的药王庙附近,距离那位已被处绞刑的周应秋的府第不远,在祁承爜、张联芳和翰社诸人探望张原之时,姚宗文府上也来了四位访客分别是都察院陕西道御史刘廷元、刑部郎中胡士相,这二人是浙党核心人物,第三位访客是礼科都给事中周永春,周永春与亓诗教同为齐党首领还有一位却是羽林卫千户郑养性

姚宗文经太医院医官简单诊治后就被送回外城宅第,此时半靠半卧在一张竹榻上,榻边一张小案案头摆放着一碗酸枣仁汤,是医官开的方子用以压惊安神,刘廷元、胡士相、周永春还穿着坐堂视事的文官常服,郑养性则是五品武官的熊罴官服,四个人坐在竹榻边,一齐看着姚宗文喝酸枣仁汤,姚宗文还是很爱惜身体的,药要趁热喝,身体早日痊愈才有精力对付张原那小子啊——

药汤烫嘴,姚宗文小口小口的喝,刘廷元三人很有耐性,虽然心里着急,还是默默等着,郑养性不耐烦了,开口道:“姚给事,你一向智虑深沉今日怎会被张原所激,做出那等失体面的事”

姚宗文不说话,继续喝汤,喝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放下碗,用汗巾擦汗,徐徐道:“诸位也认为我姚宗文会愚蠢到与张原当众推搡斗殴吗?”

刘廷元小声道:“姚兄,事情到底如何,你且说说,我是不信姚兄会那般不智”

姚宗文道:“我的确与张原起了争执,张原纵奴横行不法,我上前指责了他两句,他搬出我族弟当年的一些旧事来诬蔑我,这些都是我意料中的事,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推我入河又把我捞起反来冒充我的恩人,让张问达等人信以为真——”

说到这里,姚宗文声音有些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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