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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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词安顿-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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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我丈夫去世之后,我就一直住在北京。”
我又一次飞快地算出了一个数字——30年,一个德国女人为了一个中国建筑师
守寡30年,这个数字如果从我的年龄中减掉,我一下子就被送回了另一个世界。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有力量。”老人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你看,现在已经
过去了60年,我80岁了。”
我无法想像,是否老之将至或者老之已至的人都会有一份类似的平和,面对逝
去的浪漫、时代的变迁、亲人的离去和生命的终结,都会有一份类似的认可,正如
我无法想像1966年,她的丈夫和当时许多不堪忍受污辱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结束生
命同时也结束他们的婚姻中那一份相守的承诺的时候,她是怎样一种切肤之痛。
老人的叙述中没有任何愁苦的表情,她几乎完全沉浸在少年夫妻的甜蜜之中。
我又一次想到了杜拉,那个善于把人置于难言的伤痛之中却只字不肯透露的女作家,
在《广岛之恋》中她只有一句话讲到了创伤:“要是流露出一丝忧伤的神情,都会
贬低了这份痛苦的感情。”的确,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有力量。





旅途上的午餐永远是热闹的。老人很熟练地用一次性使用的木质筷子,并且为
我和她自己各要了一小杯啤酒,只有在和我碰杯的时候她轻轻迸出一句英文:“Ch
eers!”空中小姐收走餐盒和废物的时候,她把原封未动的一副塑料小刀叉放进了
手袋:“我去武汉是为了看我丈夫的弟弟,他和我一样大,他的重孙女三岁,特意
打长途电话给我,要这些刀叉玩儿过家家……”这一刹那,我有了一种很深的、几
乎很感伤的感动,这是属于母亲的动作。在人们把飞去飞来当做习以为常、把这种
收集视为“小家子气”的今天,这个60年前来自德意志的80岁的老妇人,让我想起
自己的小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从出远门的长辈手中得到过这样的“礼物”、这
些“飞机上用的刀叉”,那是一种很温暖的牵挂和血液里的相思。我断定她一定是
一位难得的好母亲,尽管她并没有告诉我她有几个孩子以及她是否曾经为了他们而
含辛茹苦。
飞机已经开始在渐渐降落。
“我可以知道在北京怎样找到您吗?”我小心地问。
“五天以后我返回北京,咱们要是有缘,就还可以碰上。”在留下她担任德国
现代文学教授的学校和电话之后,她笑着说。
我们在天河机场外的高速公路入口处告别,她的白发在中午的阳光里闪着银色
的光泽。她坐上机场巴士的时候,我想,这里对于我是异乡,而她,她说是“回家”。

在市中心找到一家酒店住下来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订下五天之后返京的
机票,为此,我多付了相当于机票价格的1/5的手续费。
白天的采访相当紧张,但是几乎每一个空档我都会想到这个奇特的老人,而且
由她,我几乎开始无法抑制地想家,想念将在我返回北京时离开家去出差的丈夫。

事实上从我做了记者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在习惯和丈夫的分离。他像一盏灯
一样守在一个固定的、叫做“家”的地方,而我像一只鸟儿一样乱飞。然而倒退回
新婚的时候,这一切正是我所频频抱怨的。
认识我的丈夫之后,我就基本上不再工作了,迅速地结了婚我也迅速地变成了
“家庭妇女”。那时候丈夫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应酬也每每很多,在他的忙碌的
相比之下,我显得非常“有闲”。那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每天看着丈夫吃完早
餐、夹着皮包离开家,我的百无聊赖就此开始。照例是做美容、看录像、吃瓜子、
翻杂志、听音乐,直至买菜、做饭,而晚餐快要上桌的时候常常会接到丈夫充满歉
意的电话:“今晚有活动,不回来吃饭,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样的日子我会很委屈。1995年春节后的一天,丈夫照例是通知晚饭不回来吃,
我只好再次“自己照顾自己”。我一个人唱卡拉OK,唱啊唱,唱到唱不动。丈夫回
来的时候,我已经歪在长沙发里睡着了,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话筒掉在地上。那
个晚上我哭了,我告诉他有一家报社在招聘记者,我要去考。我说我一生的理想只
有两个,一个是做记者,一个是做母亲。
三个月以后,我真的成了一名记者,而在那个晚上痛哭过之后,丈夫的应酬越
来越少,我知道他在增加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同时我也知道,伴随着我的工作,这
种可能又变得微乎其微了。
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丈夫的声音:“我知道是你。”
于是我大讲那个老妇人、讲杜拉、讲小刀叉,丈夫静静地听着,就像每一个晚
上我捧着茶对他云山雾罩,而他对着我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是欣赏我的。”相隔千里,我忽然就有了表达的冲动,而这在平日
里是为我们所不屑的。
我知道丈夫在笑,但他的话却依旧淡然:“我在洗衣服、床罩还有窗帘,你想
想,一个老婆出差了的男人,除了这么消磨时间还能怎么样?”
这是我丈夫一贯的表达方式,而我似乎只有在异地的夜空下才能感觉到其中的
深意。
“两年前你说我‘商人重利轻别离’,现在轻别离的人变成了你……”丈夫还
在打趣,我已经泪流满面。五天以后回到家里,是没有人等候的空屋子,而丈夫离
家的时候,没有他爱的妻子帮他打理行装……很俗的感觉和细节,却让我在刹那之
间心痛不已。
“酒店的长途电话费很贵,不再打了,你自己加衣服,北京很冷,我看过天气
预报……”
丈夫那边轻声说:“老婆你不在家,我甚至找不到毛衣。”
我只好在他的叮嘱和笑声里挂断电话,牵挂着那件我也忘记了放在哪里的毛衣。

五天的时间很快也很紧,然而在离开武汉前的最后一个上午,我专程到据说是
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找到了一间很漂亮的休闲装专卖店,给丈夫买了一件毛衣。
这是若干次出远门中唯一的一次带了礼物回家。
我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到达天河机场,逡巡在换登机牌的地方,我在等待那个令
我难以忘怀的老妇人。
当那灰色的身影缓缓过来时,我们相视而笑。
老人拉住我的手:“小姑娘,缘分也让你做出来了。”
显然,这一次武汉之行令她十分开心,她始终微笑着:“我见到了弟弟他们一
家,多好的一个大家庭。他长得很像我丈夫,瘦,而且不显老……”我在她的娓娓
道来中猜想,她见到夫弟时一定想念着她的与之容貌酷似的丈夫,宛如一次心中的
久别重逢。
“您没有再回过法兰克福吗?”
老人摇摇头:“没有。我因为教学的关系到过汉堡、波恩以及图林根,但是我
没有去法兰克福,我在那儿没有亲人了。我是独生女,而且,我嫁给了丈夫,他的
家就是我的家,所以,我每年回一次武汉。”60年的时光已经让她完全中国化了,
她穿过列宁服、拿过红宝书、有中国人人手一页的户口卡片,用过各种粮票、布票、
肉票,然后她又在每个清晨提着篮子到“早市”买青菜和她丈夫爱吃的豆鼓……她
讲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话,她打趣说这叫做“嫁鸡随鸡”、“后面的话不好听了……”

我们仍然一人一小杯啤酒,并且“Cheers”。
“小姑娘,下了飞机有男朋友接吗?”
我摇头:“我丈夫今天下午的班机,出差。”
老人笑了,双眼眯成一条缝儿:“聚少离多,我们当年也这样。你丈夫一定很
不希望你出差。”
我点头,说不出话,忽然就很想哭。
“因为有分离,才显得在一起的时候很宝贵。这话俗气,但古今无不同。”老
人捏捏我的手,“我们在一起30年,之后我有30年的时间用于回忆。你离开家五天,
有四个夜晚用于相思,很充实,对不对?”
我的眼泪落下来,打在她皮肤有些松弛的手背上。
我们仍然在机场告别,她在钻进计程车之前很认真地问我:“小姑娘,你知道
婚姻是什么吗?”
我一时语塞。
老人灿然一笑:“婚姻就是把稳定送给你爱的人,把浪漫留在你心里。”
我看着她的车渐行渐远。
回到家里,我看见打开的电脑屏幕上丈夫留的话:“我会用魂斗罗第六代的速
度快去快回。”
桌布、床罩和窗帘都是新换过的,屋子里飘着淡淡的姜花的味道。
我抱着那件新毛衣坐在地板上。写条子的人是丈夫,买毛衣的人是妻子,这是
完全不同于任何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的一种特别的关系,因为这样的两个人血泪交融。

我把柔软的大毛衣贴在脸上,想着那老人说的话——婚姻是什么?婚姻就是把
稳定送给你爱的人,把浪漫留在你心里。
没有情书的夫妻照样可以天长地久




 情书

偶然在书店里看见一本书,名字叫做《情书大全》。
过去只见过什么《面点大全》或者《偏方大全》,没想到情书也可以这样出成
具有实用参考价值的所谓“大全”。如果什么事情都可以有一个“大全”以资参照,
那么人活着可就实在是太省事了,从“大全”里一查,如法炮制就万事大吉……看
来人真是越活越现代了。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丈夫在一旁说:“我要买一本,我还没给你写过情
书呢。”
书最终没有买,因为彼此都知道,“写情书”是我们生活里的一个玩笑。
从五年前和丈夫相识起,我们之间就没有过文字的往来。需要约会的时候可以
打电话,打电话找不到人还可以用BP机,各自的工作单位相距只有公共汽车一站的
路,两家住在同一个居民区里,上班、下班都是一起去、一起回。我们都讲究“有
话说在当面”,同时也都笃信甜言蜜语只适合出现在电影里。这样,我们就根本没
有机会也没有必要互相写些什么了。
所以,直到我结婚,也没有得到过来自这个娶我为妻的人写来的只言片语,当
然,我也没有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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