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野火集- 第3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书评!”我哑然失笑。他忘了我也有“工作”;写作只是我的副业,我的正业
是教书、带学生、作学术研究? 。报酬也很低,不是吗?对。稿费低不说。
台湾有各形各色的小说奖、戏剧奖、诗奖,甚至于文艺理论奖,就是没有批
评奖!我现在写批评除了一点责任感的驱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推力要我继
续。我很希望有两件事发生:第一是有人设置一个批评奖,用很重的奖金来
鼓励批评的兴起。其二是有人给我一笔学术经费(grant),与我定个契约,
专门让我写书评。我可以用这个钱来买书,找资料,用助手等等。
要有这种实际的力量来支持我(或者其他有能力,有心献身批评的人),
这件事情才真正做得起来。靠一点个人的“责任感”,太不可靠了。
胡美丽与龙应台在公开场合,你为什么从来不承认你和我胡美丽是至
交好友,是知心的伴侣?我并不完全喜欢你。你有女人的虚荣心:喜欢美丽
的衣裙,喜欢男人,喜欢男人的爱慕。你的文章完全以女性的观点为出发点,
而且语言泼辣大胆,带点骄横。我写文章的时候,并不自觉是“女性”,而
是一个没有性别、只有头脑的纯粹的“人”在分析事情。
笑话!我才看不惯你那个道德家、大教授的派头。难道写《野火集》
的人就不会有优柔寡断的一面?多愁善感的一面?柔情似水的一面?愚蠢幼
稚的一面?你不肯承认我,恐怕是我太真了,太了解你的内在,你在隐藏自
己吧?!
或许。随你怎么说。
原载一九八五年九月《新书月刊》
行万里路
龙应台出国十年后,在纽约辞了职,卖了家当回台湾,朋友惊讶地问:
真的回去?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不是为了爱台湾爱人民,也不为什么服
务乡梓,造福社会;一个文学教授有多大能耐我没有把握,热情的高调唱来
也不好意思。回台湾,只是很温情主义地想念夏日里恍惚飘漾的茉莉花香。
为了采集印象,我们决定绕个大圈子回家:以台北做最后一站。从纽
约出发,德国,是第一站。
巴伐利亚在西德,我是常客了。每一回从美国飞来——不管是从平野
辽阔的中西部或十里红尘的纽约市——一离开法兰克福机场,进入郊区。就
冲动地想说:哎,德国怎么这么漂亮?!
在美德之间每年来来去去,每一回都有这种感觉,却又说不上来为什
么。这一次,我用心看着,突然有了领会。
美国的壮阔得天独厚,自然景观从沙漠峡谷到鳄鱼丛林,变化无穷,
不是小小的西德所能比。但德国的美不在它粗犷原始的大自然——千年的耕
耘垦植,哪有“原始”的余地!德国的美表现在人们日常生活的环境里。
野生红艳的罂粟花沿着公路密密地长着,高挺挺地在风里摇曳。从车
里往外望。大地是一片绿色的绒毯,一波一波温柔地起伏。深绿的松树林衬
着青翠的麦田,壮硕的妇女骑着脚踏车打田埂过,车后载着竹篮。山坡凹处
就有个村落。先入眼帘的当然是教堂的尖塔。村屋红瓦的屋顶、白漆的墙,
三三两两围绕着教堂。走近点,看见家家户户明亮干净的玻璃窗,窗内挂着
雪白的纱帘,窗台上一盆盆火红耀眼的海棠花在绿丛中怒放。
走走看看,家家都是清亮透明的玻璃窗,窗窗都有热闹鲜艳的海棠花。
巴伐利亚的村落美得宁静,美得谐调。红顶的住家和山坡上的松林相
映衬,像一幅画里不可少的两抹颜色。文明和大自然和谐地构成一个整体。
美国的村镇一般就缺少这份谐调的美感。一片绵延的田野上会猛然冒
出一栋孤立的住宅,车行数里,又有一家。即使在密集的镇里,住屋也各形
各状,教堂三三两两的,格调不一。一体古色古香的老石屋旁,也许是座张
牙舞爪的现代派建筑。美国的历史背景似乎也反映在它村镇的面貌中;这些
村镇,就橡一群不同背景的人偶尔凑在一起,各造各的房子,各选各的家。
结果呢?房屋街道虽然划分整齐,因为色彩、格调的各自为政,看起来就像
一堆小孩玩过的积木,不经心洒了一地。
相反的,德国人受一两千年共同历史文化的熏陶,在教堂尖塔、红瓦
白墙和绕城的绿野中就现出一个整体的气质来。为了维持那份谐调的美感,
德国政府对建筑有非常严格的限制。古屋不能随意拆除或改建,建筑的格调
必须事先经过审核,在一个千年历史风格古典的村落里,譬如说,就不太能
出现一栋光怪陆离的现代作品,以免破坏谐调。
也因此,尽管经济、科技的发达,德国仍旧有许多城镇保留着中古世
纪的风貌;石板路狭窄曲折,城墙上青藤蔓爬,绿苔斑斑,古意可爱。
谁也买不到莱茵河这个国家环境的美好当然不是偶然的事。工业和都
市的发展对纯朴的自然造成很大的威胁。为了保护环境,防止都市无限的蔓
延扩张,德国人宁可牺牲一些个人自由。在住宅区外的绿野山林,即使属私
人所有,地主也没有建宅的权利。相对的,在美国的限制就小得多。郁郁森
林中买块地,谁都可以建造住屋。
也许哈得逊河与莱茵河是个很好的代表。哈河波澜壮阔,气魄超俗,
沿河却没有几段供人漫步赏河的小径。河滨主要是横七竖八的铁轨和黑漆漆
的工厂。幽美的河岸不是没有,却多变成私人的住宅别墅。偶尔被一条幽深
小径所吸引,踏青两分钟,林荫深处赫然已是侯门大院,“不许私闯”的牌
子后面是隐隐约约的水光山色。
莱茵河灵秀妩媚,沿岸工厂极少。据说从前铁轨也是沿河而建,但为
了筑一条滨河的人行道,政府花了大笔资金将铁轨往外移上一大段,好让人
无碍地欣赏河光水影。在这里,私人住宅也不能垄断山水,两岸的小径花木
扶疏,绵延几百里,任何人都能来到水边,张袖捞一把莱茵河上的清风,探
望河里洁白的天鹅,河边每一寸土、每一片砖,都属于渴望自然的大众。
哪一个方式好呢?旅美的德国人批评美国人自私自利,不注重公众的
福利。留德的美国人却抱怨德国的方式不尊重个人权益。一个朋友说:“有
钱为的什么?就为了要买得起河边一块土地、一片森林,就是要凡夫俗子的
大众不能进去,有钱才有意义。以德国那种限制,钱再多也没有意思!”因
为我也是凡夫俗子中的一份,我不能不偏爱德国的环境。现代文明所制造的
污染和紧张,使青翠的大自然成为仅有的安慰。在德国,我可以随兴踏进深
邃的松林里,呼吸原始的气息;行到金黄色的麦田边,坐在青苔满布的石块
上,可以望尽风动的草原,感觉混沌的自然与蒙垢的我毕竟仍是息息相通的
一体。在我寻求野气的时候,我不愿看见“不许擅入”的木牌将山光占为己
有,更不愿有铁丝网挡住我沾满泥草的行脚。
台湾仍旧山明水秀吗?意大利出了德国南境,我们开进奥地利。奥国
的边境守卫永远是最和善可亲的;与世无争的国家,谁来都欢迎。
车子在阿尔卑斯山中蜿蜒而行,顺着淙淙的泉水。出了奥国,进入意
大利。
意国北角其实是德语区,一次大战前仍属奥地利,战后却被“送”给
意大利,种下祸根。这些奥人不与意人认同,激进分子更采取暴力行动与意
政府作对。许多男人胸前系着蓝布褂,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满街都是屠夫菜
贩,其实那块蓝布是抗议的标志。
我们的车子被一队全副武装、神情凶狠紧张的警察拦了下来,检查护
照。华德告诉我:“他们在搜恐怖分子。”坐在啤酒店里,胖嘟嘟,系着围裙
的女房东正在擦酒杯。
“你喜欢意大利人吗?”我问她。
她嗤之以鼻,用乡音很重的德语说:“谁喜欢他们?意大利人都是贼,
又脏,住到哪,垃圾就到哪,乱七八糟? 。谁跟他们一流?!”在加油站碰
到一个德国学生,正要到希腊去。
“为什么不在意大利留几天呢?”他摇摇头:“没意思!到处都脏乱,我
看了浑身不舒服。他们在公共场所讲话又大声,吵死了。到处都是脏、乱、
噪音,受不了——”是德国人对意大利的偏见吧?!我想,意国也属高度开
发国家,怎么会“脏乱”呢?离开冷泉淙淙的山区,进入真正意大利区了,
交通突然拥挤起来,华德专心开车,我专心看窗外的景致,细细和德国比较
——怎么愈看愈觉得像回到了台湾,意大利怎么倒跟台湾的景观相似呢?德
国和奥国的公路上难得见到一株干枯的死树。他们有所谓“树医”,专门照
顾生了病的树,死木破坏美感,所以大概一发觉就拔除了。进入意大利,马
上注意到夹道的绿荫丛中一两株枯黄僵硬的树尸,大概站在路边也很久了,
灰蒙蒙的。
然后注意到垃圾:夹道的树下不是青翠的芳草,而是肮脏的塑胶袋、
废纸、压扁的空罐头,在风里从路这头吹到那头。走近乡镇,发觉小河小塘
里没有雪白的天鹅,只有积垢的死水,蚊蚋丛生。随便踏进路边的餐馆,嗡
嗡的苍蝇爬在桌子上。挥走了又来。
乡镇的景观也缺乏谐调美。绿油油的一顷农田中突出一栋冒烟的工厂,
过了工厂也许有几排住家,住家旁又可能是嘈杂的商店市场。房屋的格调也
参差不齐;一栋青藤蔓布的古屋旁站着一片四方块、涂着水泥、军营似的丑
陋楼房,接着一座太空舱似的现代艺术。如果说美国有些乡镇风貌像散置的
积木块,那么意大利今日的村落就橡不留神打翻了的棋盘,一地的乱七八糟。
很明显的,意国的建屋限制和分区(ZoningLaw)大概不太严格,使都
市肆无忌惮地往郊区延伸,且是没有计划地延伸,结果呢?放眼看去,看不
见整片青翠连绵的旷野,也不见谐调美好的村落,只见张牙舞爪的都市建筑
把田野割碎,一片很碍眼的杂乱——我突然发觉意大利和台湾貌似的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