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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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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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暖气,也没有自家厕所,我的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我的房间非常小,这个时候我还面临着我的生存道德,就是我还不能完全变成王维。西方诗人都喜欢王维,觉得那是一个真正的东方诗人,提供了一个高级的审美范例。但是我的写作不能写成王维那个样,是因为我存在着,我首先必须面临我的生存道德,这个时候如果西方人指责我对于我的文化道德不负责任的话,那么我只能回敬他,我首先必须向我的生存道德负责,我觉得这些问题都是应该好好想的问题。我们经常看到中国的艺术家到西方,不管他在国内是多么先锋派的艺术家,可是回来以后就不是这样了。回来以后他扛着摄像机专门照最中国化的东西,故宫的角楼呵,书法呀。包括我们的电影也一样。搞这种东方符号嘛,异国情调嘛。这样实际上在他的脑袋里更多的是文化道德,这个时候他的文化道德被释放了出来。而他的生存道德,由于他已经离开这儿了,由于他已成名了,由于他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了,生存道德对他已经不重要了。所以我们就看到中国艺术当中、文学当中、诗歌当中很多问题实际上都在这儿出现了。这是一个在东西方文化交流当中的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问题,这个问题谁也解决不了,因为我们的处境就是这样一个处境。你的文化处境,你的生存处境,它直接导致你采取一种什么样的道德方式来面对这个社会,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尴尬

  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尴尬。在我的整个生存状况中,尤其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八十年代我不感到尴尬,因为那时我有明确的目标。到了九十年代以后,我觉得非常尴尬。譬如说,在身份上就非常尴尬,你是一个什么人? 你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也可以放宽点说,你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但什么叫一个知识分子? 一个知识分子意味着你必须有你的道德立场,你必须有你的独立性,你应该是……个有批判色彩的人。而且不论你用什么媒介,你应该向别人宣讲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事情,或者你发现了哪些问题。但是,实际上在中国当代社会中,你发现你做不到这一点,或者,你想这么做,但没这种可能性。你给谁说呀? 谁也不听你的,报纸也不会发表你这套观点,所以这是你身份上的尴尬。就是说你想做一个知识分子,但是你发现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在这里已经被消解掉了,已经被金钱被权力等等消解掉了。在这个社会当中,在这点上你很尴尬。

  在写作上也是很尴尬,甭说是一个诗人,就算一个写诗的人吧,或者是一个喜爱文学的人,那么你会发现这个社会对于读书,对于写作不屑一顾,尽管我的情况比别人稍微好一点,但是我没有幻觉,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没有这种幻觉。那么我就勤勤恳恳地工作。但是会觉得自己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应该变成硬通货,而你的东西不能变成硬通货,没有意义。那么这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文化上我们也是很尴尬

  作者: 西 川

  我刚才说过,文化上我们也是很尴尬。譬如说,我竭力想写出我个人的东西、中国的东西,可是,这个时代它是一个……当然它是一个资讯性的时代、信息式的时代,我必须面对整个世界,而在我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我必须考虑西方这个因素。也是说西方这个因素对我来说不是不存在,它存在着。我可以不考虑非洲的文化因素,但西方的文化因素我必须考虑。就是说我作为一个现代人,不可能与整个所谓西方文化没有关系,但是这又不是我非常甘心的。我还是希望有自己的发现。但是你会发现在当代,所有人嘴里使用的学术词汇都是从西方来的。我不是说西方不好。我觉得西方许多东西非常好。是我们没有的。在当代作家写作的时候,至少本世纪这些西方艺术流派你必须了解,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至上派呀等等这些东西必须了解。而这些东西没有一个是我们本土的东西,这就是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的尴尬。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1989年以来,我觉得我的世界观和艺术观都产生了巨变,一个是我两个朋友的去世,一个是整个社会的动荡,中国社会的道德问题迎面而来。我刚才谈到了文化道德和生存道德,那么我现在又谈到这个道德问题,道德问题是一个大问题。首先,任何道德都是在一定的社会等级和社会结构中产生的,任何道德都是符合某一种社会结构的,而且任何道德都滞后于时代。我们必须有这么一个前提,也就说我们今天的道德不是今天才产生的,是古代产生的。而到今天我们依然在使用,因而我们只能使用道德中可操作的部分,因为道德在古代是受到形而上学支撑的。譬如说等级制度,不仅仅是人间的等级制度,它甚至也是天体的等级制度。天体分多少层,星星在天空中的布阵等等,所有这些对我们的道德都有影响。到了当代,我们把我们以前所谓形而上的这套东西拿掉,我们只要道德当中可操作的部分。但是如果没有背后那套精神力量的支撑,这一部分是非常脆弱的。一个社会需要一种道德来使这个社会处于秩序当中,但是我们发现:一方面我们使用的道德可操作部分已经是岌岌可危的事情,另一方面这个社会本身的发展在吞噬着这种道德,所以这就像一条蛇在吃自己的尾巴一样,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情况就是这样,就是说我们依赖于某一种道德来维系社会的稳定秩序,但同时社会发展的方向在吞噬这种道德,我们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当中。

  中国社会之所以到今天会处在这样的状态当中,跟整个世纪的折腾有关系。中国社会在本世纪至少已经经历了三次社会结构的调整。第一次是辛亥革命。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它把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推翻了,建立起一套资产阶级社会的等级制度;第二次,1949年中国共产党建立新中国,这时候中国社会有了底朝天的变化,劳动人民当家作主,所以当时工人农民说,〃解放后我一步登天〃,一步登到天上去,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这是一次社会结构的巨大的调整;进入九十年代以后,硬通货的力量开始支配这个社会,它又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劳动人民又不能当家作主了,劳动人民下去了,金钱开始当家作主人。这个社会又处于一种折腾状态当中,肉体上折腾还是其次的,精神上的折腾简直不得了。不仅仅是知识分子在折腾,在思考这个问题,普通百姓所有人都逃不掉,都躲不掉。这个巨大的旋涡把所有人卷进到这里面来,此时我不知道我应该相信什么,我只能够相信社会机体自我调整的这种力量,我也只能相信人的这些自相矛盾能最终达到一个平衡。这个时候中国社会也可能健康地发展,规范化地发展等等。但是如果一个社会规范化了,健康化了,也会是矛盾的。矛盾在哪? 如果我站在社会秩序一边,我就不能站在创造力的一边,创造力是混乱的。创造力按照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讲,它不是来自头脑和理性,它来自心灵,所以我还会是矛盾的,所以我还会是尴尬的。

  人是历史的囚徒

  作者: 西 川

  如果撇开外在的东西来讲,也有我个人生命存在的尴尬。我举两个例子,我给我的一个朋友写信,因为前阵子他写了一篇文章谈我,文章中对我有些赞扬。在这封信里,我写到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够报答他,真希望能为他两肋插刀。但是我这不就是盼着他倒霉吗? 因为这意味着他碰到麻烦了。确实,生活中真是到处都是两难,这是一个小小玩笑。但是真实的生活中全是两难。例如现在我们把圆明园变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但是圆明园的景色还是很美。你到了那以后,你会怎么说? 一片废墟,有一种荒凉之美,但是这时候你不能称赞这片景色,因为如果你称赞这片景色,就意味着你在称赞暴力,因为是暴力使它变成这个样子。但是如果你不称赞,在那儿什么都不说,这就意味着你缺乏感受力,缺乏审美观,所以说这完全是两难处境。再譬如说我的朋友的自杀,如果从精神上讲,我可以理解这种事。自杀,可以了结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关系,但是必然会留下一具尸体,这具尸体是自杀者所控制不住的,它会变得腐烂,会变得难看,而自杀中所有的精神意义全被消解掉了。所以,作为生命的两难,这种东西是极其尖锐的。我脑子里充满了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问题提出了怎么办? 我只能面对它,我没有答案。

  此外进入九十年以后,还有一个我自己的想法。别人能够看到你的脸,也能看到你的后脑勺,而你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你想转过身从后面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有在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绘画里才可能产生,你永远无法绕到自己背后,你永远不知道背后的东西是什么,这实际上涉及到我的很多问题。一个真实的东西就是一个有阴影的东西,天下任何真实的东西都是有阴影的,所以这个东西才是真实的。以前我写东西,我只写这个东西,后来我发现仅这些东西是不够的,我还必须写这个影子。后来这个东西我甚至都不写,我只写这影子。

  1989年以后我的变化非常大,我对社会的观察不再是一种单方面的观察,而变成了立体的观察。在这种状态下我的诗歌没有了严格的韵律,诗节也解体了,既不是诗歌,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论文,我也搞不清楚是个什么东西,它是不是诗歌,我也不感兴趣了。我只是尝试着写一种我也叫不出来名字的东西,所以我对生活的感受和我的写作是有关系的。

  人是历史的囚徒

  贝尔托鲁奇说过人是历史的囚徒。但什么是历史? 卡夫卡说历史就是公务的堆积。若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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