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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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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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哈顿,美国的市井,活力四射,远离仙鹤翱翔的山林水泽。所以曼哈顿人说不上优雅:吃得太多,玩得太野。而优雅的人早已于1911年死于提笼架鸟、东游西逛。这一点与其说〃有诗为证〃,不如说〃有证为诗〃。

  走在曼哈顿,不做那留辫子的中国人也罢。你发现你的影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剃成了光头,而且他赤身裸体,不在乎你心里中国式的害羞。你觉得这是天上那些老天使们的恶作剧;抬头望天,天上一无所有。

  或许天上另有一个曼哈顿。或许曼哈顿梦想把全世界都变成曼哈顿。早晚有一天,埃兹拉.庞德漫步北京街头,会感叹〃北京找不到能够称为北京的东西。〃你只好劝他〃再找找〃,看能否发现什么秘密。

  北京的秘密,就是即使北京没了城墙,没了骆驼,没了羊群,没了马粪,没了标语口号,它依然是北京。北京拆了盖,盖了拆,越拆心里越没障碍,越盖越什么都不像,但一个假北京就更是一个真北京,偏偏不是曼哈顿。

  终于来到曼哈顿,早该想到的事一直不曾想到,……终于来到像一本书被划得乱七八糟的曼哈顿(一座小岛,面向大西洋),然后带着满脑子胡思乱想回到你的大陆,喘一口气,然后从清早写到天黑。

  2003.10.12.

  说和不说

  作者: 西 川

  说和不说

  1

  说:说出清晨的诗句并与它们一起过时

  不说:只听见挖土机轰响着挖向大地的内核

  啊,内心的混乱已不可遏制!

  我们却更有理由废弃先人那讲究秩序的天文学

  2

  说:从缓慢移步的星宿退向调情和谩骂

  这类有限的主题与我们的才华相吻合

  尽管抽水马桶中藏着致命的减法,

  可我们说出更多生活的细节好加出时代的修辞学

  3

  我们什么都说到了,背后冲来一群野兽

  我们什么都说到了,正午的太阳收回它的许诺

  需要将一块大钻石放进说话者的衣兜

  让他担心总会有说漏嘴的时刻

  4

  一阵笑声废黜了悲剧中的老君王连扮演者也笑了

  一个喷嚏引爆十个喷嚏这喷嚏就有了意义

  灯光供奉的歌唱家死在他的最高音

  他只有回到窃窃私语的大众行列才得以复活

  5

  我刚刚发现了梦的语法然而梦已被清除出语言

  有如一枚铁钉被从木头中生生拔出

  木头中黑色的钉孔并不闭合

  有如木讷的嘴什么都不说或者该说的都已说过

  6

  消失的嘴留下话语,话语便开始消失

  而在话语中消失的首先是过去的一场大火

  从高空俯览蓝色的大地上蛇蝎谨慎地爬行

  仿佛话语面临深渊,沉默面临威胁

  7

  同样在说中转身的人、同样在说中回避的人

  却并非都有把握取悦肉长的耳朵

  于是风刮起,只为那些说到风的人

  而肉长的耳朵从不缺少遮遮掩掩的淫乐

  8

  在最尴尬的时刻掩住面孔而不是屁股这就是人性。

  在两种理由之间沉默不已

  就听见挖土机轰响着挖向大地的内核

  影子越聚越多在这夜晚,我看见了,我不说

  1998。6

  邻 居

  作者: 西 川

  邻 居

  我的邻居。我从未请他们吃过饭,我从未向他们借过钱。我暗下决心,如果我有女儿,绝不让她嫁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因为他们几乎像我的近亲。

  我能肯定他们住在我边上(住得太近,就在隔壁),但我不能肯定他们是一些鸟、一些兔子,还是一些狐狸(就像我不能肯定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交换过对于物价、天气、中学生校服的看法,但我们从未交换过对于一个过路女孩的印象。我们交换过香烟和传染病,我们将继续交换香烟和传染病。

  隔壁女人每经过我敞开的房门,便会朝屋里张望。我关上房门,就能听到她消遣打嗝一如消遣歌唱。

  她和她丈夫,在他们的房间里,肯定各占对角线上一个墙角:两人之间保持最大的距离,使家庭秘密保持疏朗的气息。

  但我承认,我不关心他们的灵魂问题,或他们有无灵魂的问题。

  邻居是偷听者、窃笑者、道德监督者。我因监督邻居的道德状况偶然高尚,而他们以传递小道消息的方式向我传递时代精神。

  时代精神鼓舞老张,把房子租给三个姑娘。三个姑娘画浓妆,三个姑娘肚子疼,三个姑娘白天睡觉,傍晚洗脸,夜晚站在大街上。

  时代精神鼓舞小李和小李,男人一和男人二,搂在床上,嬉笑,哭泣,做游戏。

  大妈和大婶,像蜜蜂,蛰我的后背,嗡嗡嗡。我回头看见她们笑,她们发我一包耗子药。她们问我〃吃了吗?〃我说:〃耗子吃了就行了!〃

  半夜,耗子们围到我的床边,齐声招呼我:〃你好,老邻居!〃我叫它们全滚蛋。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我家漏雨,必是所有的邻居家都漏雨;我家断电,必是所有的邻居家都断电。我走在38℃的空气里,所有的邻居也走在38℃的空气里;我在自己的家里脱衣服,仿佛是在所有的邻居家里脱衣服。

  墙壁太薄,我听见隔壁一家人在看电视连续剧《空镜子》。我连夜加厚墙壁,垒起一堵新墙,第二天晚上还是听见了《空镜子》的主题曲。

  我缩在屋里连续七天不说话,不哼歌,不放屁,隔壁女人推门进来,为的是看看我的生活是否出了问题。

  2003。10。

  某 人

  春天留在帽子里

  秋天留在布衫里

  早晨留在树梢上

  傍晚留在毛坑里

  荒山留在荒山上

  碧水留在茶壶里

  豪宅留在地图上

  穷人留在阴沟里

  三斤墨汁留在肠子里

  一两虚汗留在血管里

  唾沫留在店铺外

  脏话留在象牙上

  红留在红脸上

  白留在白脸上

  香和甜留在嘴唇上

  咸和辣留在筷子上

  怨留在左心室之西

  憾留在泥丸宫之东

  欲留在鸡巴之前

  困留在眼皮之后

  病留在野郎中手心

  痛留在野狐狸肩头

  夺命的雷电留在头顶

  一双破鞋留在屋顶

  肥皂留在天边

  狗屎留在花间

  鬼魂留在板凳上

  影子留在酒盅旁

  空留在镜子里

  风留在火苗上

  《古文观止》留在菜谱下

  皇帝留在电视上

  吞吞吐吐留在痰盂里

  三心二意留在棋盘上

  侠肝义胆留在烟尘里

  一了百了留在枕头上

  2002。7

  我藏着我的尾巴

  作者: 西 川

  我藏着我的尾巴

  我藏着我的尾巴,混迹于其他藏着尾巴的人们中间。

  我俯下身来,以为会接近我的影子,但我的影子也俯下身来,摆出一付要逃跑的姿势。

  喝一肚子凉水就能淹死全部的心里话。

  走着,我摊开手,但我不祈求世间任何东西。但是,啊,有什么东西会自动落入我的掌心?

  碎玻璃割破手指,不见蚊子飞来。

  我练习双眼,练得像鹰眼一样锐利。终于可以看清一切,内心的无奈便无法逃避。

  如果你走得太近,我就用不上望远镜了。我的望远镜专为看你而准备,你应该仅仅呆在远方。

  街上的花瓣,是否西施的碎指甲?

  我干过的蠢事别人再干,我无法阻止。我自己再干一遍,只是想显示我诡计多端。

  既不能站在疯子一边对常人之恶束手无策,也不能站在常人一边对疯子之恶束手无策。

  聪明人赶在天黑以前用完一天的理智。

  抬头望月,我猛按车铃,同时忍不住像马一样朝月亮喷出响鼻。月亮上真安静。

  星期二,吹熄的蜡烛上一屡青烟。

  星期三,南方的苍蝇打败了北方的苍蝇。

  我用汽车尾气招待聚会的老鼠。它们心满意足,一致同意:世界真该死,而它们不该死。

  别吓唬人,去吓唬不是人的人吧,他们需要被吓唬,就像他们需要被讨好。

  我用硬币在你的皮肤上压出图案。

  你计算天空的重量。玩一玩,可以。你若认真,我就只好把你掐死。

  夜晚的游荡者,我们避免相识。

  2004。11。

  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东西

  这些我生命中的小零碎。

  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东西。

  这只铁矛,曾经在怎样的月光下闪烁。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执著于内心的迷信。多少亡魂走过枪尖? 血。黑暗。义和团。它的钝;它的经历。我时常将它小心擦洗。

  这数十枚古钱是经过众人之手汇聚到我的手中;我数着它们。用生锈的手指;我忽而是贾谊,忽而是曹雪芹。市场上叫卖着新鲜蔬菜,我始终不曾将它们花去。

  还记得那个夏天,云杰带来这只青花瓷瓶。它有雨水的凉意,仿佛离我最近的星辰。那些触摸过它的人纷纷驾船驶离世界的港口,我把它摆放在我书架的最高位置。

  而这不值钱的、优雅的纸折扇被我在扇面上画下一片风景。水、树木、远山,这是一个没有人的不存在的早晨。每当我狂躁,每当我迷惘,我便打开它来,于是我也就化作一阵清风。

  在所有我生命中的这些小零碎当中。只有这尊佛像没有睡眠。我向他朗诵《阿维斯塔经》,它不反驳,我向它朗诵我的作品,它不称赞。我们曾一起在北方漫游,现在它像一块岩石一样寂静。

  但更多的时候我哪儿也不去。这只鱼形笔筒使我想起妮达·松布隆。她本可以成为一个热带国度的红色公主,但不期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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