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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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宋词-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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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游园上清秋节”,是一个独立的意象,就是唐朝大家喜欢去玩的乐游园,在秋天的时节。它是一个本身独立的东西,跟后面的“咸阳古道音尘绝”可以相关,也可以不相关。相关是靠着曲调来相关,不是靠着文学本身的意象来相关,它们其实是独立的意象。所以我想大家会发现,宋词也许更接近现代诗,因为它非常讲究意象这个东西。

    最后结尾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完全是意象。我希望大家仔细看一下,在“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八个字当中,诗人有没有讲他的感情,有没有讲他快乐或不快乐?什么都没有讲,因为他全部用的是名词——“西风”、“残照”、“陵阙”,它们其实全部是名词,可是为什么它们会组合出一个感觉出来?我们叫做意象,意象并不是直接告诉你说,“我觉得好悲壮”,它也没有讲悲壮,可是这里八个字形成的是悲壮的感觉,是一种肃杀,一种时间的沧桑之感,很复杂的感觉被这八个字完全说出来了,这是文学上的高手。

    我们在一路这样讲文学欣赏的时候,大家会发现有一类创作者会很直接地传达他的情感,而另一类创作者,他把情感融化成为一个意象,而意象的传达性,它的时间的耐久性,有时候更高。我们以后会讲到像元曲当中的《天净沙·秋思》,大家非常熟悉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九个意象,完全没有讲作者在做什么,完全是电影拍摄的方法,蒙太奇的手法。“枯藤老树昏鸦”,是三个不同的东西,“小桥流水人家”,又是三个不相干的东西,“古道西风瘦马”,这个叫做意象,所以用意象写诗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你可以把情感融化在里面,你把它变成一个纪录片的效果,带着读者去看意象的东西。

    从风花雪月到《花间集》

    为什么我们反复讲这个东西,是因为在诗当中,它的直接性有时候是比较高的,可是到词的时候,它就必须转成很多意象性的东西。我想这个转变,很重要的一个关键是在五代,虽然我们现在讲李白、甚至白居易都是唐代诗人当中写词、填词比较多的,像白居易的《忆江南》这一类的东西,有很多跟词有关,他们大概也比较接近民间的歌曲,可是一般说来,唐诗的叙事传统还是超过抒情的传统。所以到晚唐的时候,慢慢开始从民间的歌曲当中,产生了一个新的文学运动。

    这个文学运动也可以说是由某一些看起来不务正业的文人发起的,特别要注意一下,创作者常常要有某一种成分的不务正业,当他如果太正统的时候,他会变成学者。我们可以想象到唐代后期的时候,大家都在那里学诗,如果有所谓“学院”,有一个中文系的话,大家就在那边学李白的诗怎么写,杜甫的诗怎么写,这时大概就有一个逃学的学生,会逃到卡拉OK去唱歌。而这个人大概就是词最初始的创作者。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文学形式一旦僵化,就会有一些另类的人开始逃学了。逃学本身是说他必须回到生活里面,再去寻找新的文学的可能性。而那个时候他们的方式是接近歌妓,接近民间歌手,从伶工、乐手当中找到新的经验,所以这个来源是词非常重要的开始。

    可正是由于词的开始与流行歌曲靠得太近,所以最初文人对它的评价不高,因为大家觉得它永远在写一些风花雪月,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主要也是在写风花雪月。历史上最早写词的那些诗人,作品的内容多是比较接近风花雪月的。大概从唐的词慢慢经过五代,要转到北宋,其间有一部非常重要的词的总集叫做《花间集》,也是词最早的一个总集。当时在五代十国的时候,文化最高的有四川的后蜀,还有定都在南京的南唐,这两个朝代对词的发展都有非常大的影响。南唐两个重要的皇帝,李中主跟李后主,也就是李璟跟李煜,他们最早把词发展到了格调非常高的程度。

    王国维称赞李后主,认为他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伶工本来有一点被人看不起的意思,这些人为了生活、为了赚钱去谱曲,不能说没有好的东西,可是基本上格调不高。但是李后主以皇帝的身份,一个地位非常高的知识分子的身份,进入到这个领域之后,伶工之词就一变而成为士大夫之词了。

    另外一个是后蜀。四川一直是中国非常富有的地方,大家也可以注意到,我们从三星堆文化讲起的时候,就发现四川一直有很独立的文化形态。每次中原力量不强的时候,蜀这个地方常常扮演了很重要的文化创造者的角色,五代的时候,蜀地出了非常好的画家和文学家。所以后蜀人赵崇祚就编了十八个人的一个集子,收录了十八个当时的文学创作者的作品,把它们合在一起叫做《花间集》,《花间集》大概是了解五代词进入北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这里面有几个重要的创作者,像温庭筠、韦庄、牛峤。

    一般提到《花间集》常常引用到的句子,大家可以看到跟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曲的内涵是非常像的。像描写情爱的内容,说两个人要分别了,却依依不舍,然后“语已多”——话已经讲得这么多了,可是“情未了,回首犹重道”,已经要离别了,可还是频频地回首。“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绿罗裙是女孩子穿的绿色的裙子,要你记得这样的一个绿色,以后你走到天涯海角,看到所有的草的颜色,都会爱怜那个草,因为你的爱是可以扩大的,会从绿罗裙扩大为“处处怜芳草”。这两句也是朱光潜在他的美学里经常引用的句子。

    文学和艺术上的美,其实是一种扩大的经验,我们不太知道在生命的哪一个时候,因为一种什么样的特殊体验,你的情感会扩大。也许对其他的人来讲,草的绿色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对这个人来说,草的绿色是他曾经爱恋过的女子的裙子的绿色,所以他会“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朱光潜的美学里一直认为美学的扩大意义其实也就在这里。这种现象很有趣,它不是对一个特殊经验的执著,而是一个特殊经验被记忆以后在生命的时间跟空间里的扩大意义。

    内省自恋式的体验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同意,我觉得唐朝是一个向外征服的时代,它的一切感官都很磅礴,它的精力非常旺盛,像李白就是这种典型的创作者。而在向外的征服中,常常会忽略一个向内的缠绵。那么到了五代的时候,因为天下大乱,然后再由于蜀和南唐这些地方,经济非常稳定,非常富有,在这个富有当中,它们开始产生了对于很细腻的情感的一种眷恋。我之所以用这样的字语,是因为我觉得五代是中国美学自恋的开始,这个自恋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只是说原来唐诗是向外的观察,譬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现在转回来变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变成了一种非常精细的,有一点耽溺的经验。

    通常我们会了解到,一个人特别喜欢诗,或者一个人特别喜欢词,他会产生两个蛮不同的美学经验。诗的经验是比较外放式的,词的经验是比较内省式的。你很难在唐诗,尤其在盛唐的诗人中看到“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样的体验,因为这种经验特别缠绵,甚至慢慢会产生颓废性的东西。所以从我们下面介绍的五代词人冯延巳的词中,你可以感觉到南唐和后蜀扮演了宋词最早的性格决定者的角色,类似“语已多,情未了”这样的句子,会在北宋词当中大量出现,因为它是集成了南唐和后蜀的经验,我们看到北宋最早的画家或者词人都来自于这两个地方,所以《花间集》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集子,它是北宋词的开端。

    下面我们要介绍冯延巳的两首《鹊踏枝》,我们刚才提到他是跟南唐的两个皇帝——李中主跟李后主在同一个时期的,他们也是好朋友。他们常常在一起吃饭喝酒,一起唱歌——我现在用“唱歌”来代替所谓的填词。比如他们今天决定唱《鹊踏枝》的曲调,好,自己当场写了,写了以后立刻交给乐工,就开始演奏,然后歌手就唱出来,其实就是今天的卡拉OK。冯延巳后来出版了一本词的总集,叫做《阳春集》,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词人的总集。我刚才讲赵崇祚编的《花间集》是中国第一部词集,它是十八个词人的总集,可是个人的词集中第一部是冯延巳的《阳春集》。所以在词的历史当中,它有比较特殊的代表意义。

    因为是众人在一起填词、唱歌,有时会有一点搞混。我记得那个时候当兵,会有出操的歌,唱久了你就很烦,于是有些人开始填词,会把早操歌变成一个有新的内容的东西。这种填词的方法,就有一点集体创作的性质,这个人编几句,那个人又编几句。各位会发现有一首词,有人说这一句是冯延巳的,有人说这一句是李后主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就因为当初歌词的创作过程没有在意所谓绝对的个人创作性。在填词的时候,有人说这一句如果改成那一句会不会更好,大家觉得好像是更好,于是就换了,所以那一句可能是别人的句子。各位注意,今天我们至少提到的晏殊、欧阳修、冯延巳,都出现过这种现象,就是你可能在别的文学史书中发现这一首词不是冯延巳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尤其在词的早期,它非常不强调个人创作性,而是在一个共同的音乐环境里大家去玩。

    我这次选了两首冯延巳的词,我希望大家感觉和印证一下我刚才讲的,就是到了词的时代,中国文学以自恋的形式出现。什么叫做自恋?在我们的文学形式当中,在我们的美学形式当中,过去很少有人谈这样一个字眼。也许在希腊的文化里有所谓自恋传统的美学讨论,可是中国对这个谈得很少,大概在儒家文化里,对于自恋这个名称不会有好的评价。可是各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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