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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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宋词-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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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清照的经历让我们了解到在漫长的文学传统里,一个女性创作者的重要性,她会比男性的创作者更难出现。今天我们很难比较说李清照的词是不是比苏轼好,或者比辛弃疾好,我觉得没有必要做这个比较,因为他们的背景根本不同。我提出来的重点是说,文学史上不能不谈李清照,因为没有第二个了,没有第二个代表女性这个族群的声音。她绝对不会写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因为她感觉不到那个部分,她必须是从女性的角度出发。

    在下面的阅读过程里,大家会感觉到她的女性气质是特别明显的,她几乎也从来不伪装。在文学史上很好玩,有一部分是男性伪装成女性去写女性观点,比如说张籍的《节妇吟》或者李白的《长相思》,都是转换自己,假借自己是一个女性,去感觉女性的哀伤。可是我们比较少有机会看到一个真正的女性去感觉自己的生命。当然李清照在北宋的作品跟她在南宋的时候很不一样,经历过一个大的变乱之后,她心境上的差别很大。

    李清照有点儿“野”

    我刚才用了一个字形容她,叫做“野”。其实她是有一点俏皮,她用字很俏皮,比如“绿肥红瘦”。讲春天过完了,花都凋零了,“红”是一种颜色,可是她用“瘦”来形容红;然后绿色越来越多了,她用“肥”来形容“绿”。其实肥跟瘦是很难入诗的,瘦还好一点,肥更难入诗。李清照的“野”或她的俏皮其实是好的,就是她比较大胆,所以她常常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类,用这种有点感觉像俚语的文字。我觉得大概由于女性不是在正统文化里,她反而会比较自由。所以我们会特别提到说当有一种文化成为道统以后,大家所受到的拘束也就比较大。那么女性如果出现的话,她反而可以跳开这个道统给她的某些限制。

    大家阅读的时候可以感觉一下,比如像《点绛唇》,她自己特别注明“闺思”,就是在闺房里一个女子沉思的感觉。所以绝对不能拿她的作品和《金陵怀古》那种大的题材来看待,她就是很个人的,她也强调她的个人性。《点绛唇》本身就是一个比较女性的词牌,女孩子在家里面用胭脂来点自己的嘴唇,然后化妆,这样的歌曲绝对跟《满江红》不一样,它不是悲壮性的,它是比较委婉、抒情的歌,大概适合邓丽君的声音去唱的那种比较轻巧的歌。所以她常常用到的词牌,多是《点绛唇》、《一剪梅》,很少去写《念奴娇》或者《水调歌头》、《满江红》这一类的词。这里面跟她的音乐性选择也有关系,就是她已经定位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是一个可能中弱音的状况,她不去发悲壮的声音。

    我们看一下《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

    我们提到李清照批评过秦观,可是我觉得李清照的词当中也有蛮多秦观的东西。秦观的词当中有很多无来由的幽怨,所谓的无赖,所谓淡淡的哀愁的东西,李清照的作品里面也有,只是女性化更明显。像“柔肠”这一类的字眼,其实在唐诗里面也常常用到,可都是男性在写,但是当一个女性去写柔肠的时候,她用“一寸”,然后用“愁千缕”去做关联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她把很多细腻的东西一层一层地牵出来,可以看出一个女性在使用文字时的某些特征。也许我们今天都很难去分析,女性在使用文字上跟男性究竟有什么不同,在长期教育的习惯当中,或者她自己生活的空间里,她会带出什么样的一个美学系统来。

    “惜春春去”,它不见得一定是女性文化,在苏东坡的《寒食帖》里面就有“惜春”,可是惜春后面再加“春去”的时候,它的委婉性会增高,它的哀怨性会增强。所以她常常是在调性上面,把女性的东西放进去。像“几点催花雨”,她会追悼春天快要过完的时候,那个雨使得花更快飘零,更快凋零,这些可能都是由于女性的敏感或者敏锐才会看到的。

    缺少女性色彩的男性文化会变得非常粗鲁

    女性文化和男性文化某一种程度的平衡,其实对文化是有好处的,严格讲起来,我们说整个宋代是一个比较倾向于女性的文化。男性的东西有他的阳刚,我们都看到男性阳刚文化的好处;但不要忘记,在没有女性文化的时候,男性文化是非常粗鲁的,因为它找不到委婉的东西,没有办法转换,所以当女性文化在整个文化当中慢慢出来的时候,它会使男性文化去检查自己。

    过去我们很奇怪,为什么很多唐代诗人假借女性身份去创作。比如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李白,会写“长相思,摧心肝”,也就是说,好的创作者身上的男性部分跟女性部分其实是平衡的。我的意思是说任何一个创作者,如果以性别来分的时候,只具有某一部分他会不完全;因为阳刚会变成粗鲁,太过女性的委婉又会变成阴柔,会变成低靡。而在平衡的时候,它会有一个拉力过来。从这个观点出发,我希望大家可以认识到,李清照绝对是宋代女性当中比较男性化的。她出去跟人家谈话,她跟丈夫的交往,你会觉得她很男性化,是很豪迈的一个女人。可是她在写词的时候,你会发现她毕竟是一个女性,她女性的本性非常直接。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其实特别接近秦观的东西。“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尤其是“望断归来路”,完全像秦观的句子。苏轼曾经骂秦观说,你怎么学柳永作词?这件事也可看出秦观和柳永都有比较女性的部分。像他们的诗词中表现的每一次跟歌妓告别都会哭,这在男性文化里是不对的,作为男性你怎么能表现得这么牵挂跟缠绵呢?这说明当女性文化没有自己声音的时候,一些男性反而去弥补了这个空间,从柳永到秦观,他们把这个抒情的、委婉的,我们叫做“婉约派”的东西带了出来,到李清照的时候当然就名正言顺了,这种女性的婉约情感更直接地被表现了出来。

    我们再来看《一剪梅》,这里面的女性气质更明显。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蕈秋”,用竹子编的席子叫做“簟”。席子睡久了,那个竹皮会发亮,像玉一样,里面有一种莹润的色泽,所以过去常常用玉簟去形容这个席子。大概到秋凉了,有一点夏末转秋初,看到藕已经要结成了;藕结成的话,也就是荷花要残了,荷花的红色要残了。“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我想大家一定会感觉到“轻解罗裳”是非常女性化的字,男性诗人也有写过轻解罗裳的,可是你总觉得怪怪的。而女性对自己衣服的某一种感觉,就很直接。

    我觉得女性文化比较感性,而父性文化、男性文化,是比较理性的,因为男性文化要在社会性里面建立起一个合理的逻辑,保留给母性文化跟女性文化的其实是比较感性、比较直观的世界,用西方的语言来说就是它比较感官。所以讲衣服、讲皮肤、讲很多身体上的感觉,常常是女性擅长的领域。相反对于男性来说,他常常在教育里面会被训练到不能够流露他的感觉,尤其在古代,比如做官或者贵族的文化当中,他最后变成了一个属于社会性里面的角色,不太敢流露私情。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云中谁寄锦书来?”因为这首诗是在讲离别的情感,所以提到书信。她的形容就是“雁字回时”,因为古代都以大雁的北飞或南飞作为书信传递的象征,“雁字回”这是非常早就被用过的,大概《诗经》里面就有这一类的“雁字回时”。大家记不记得我们讲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面有“鸿雁长飞光不度”,也是讲鸿雁作为书信的代表。“雁字”有更特殊的意义,是因为大雁在飞的时候,会排成一个人字。在台湾我们不容易感觉到,可在淮河以北和以南,刚好是雁往北飞或往南飞,大家抬头就会看到天空中大雁排成的人字,所以讲“雁字”的时候是在讲人。在这首词里,因为告别,怀念一个人,她会觉得这个人无所不在,好像连自然世界都隐喻出这个人的存在。“雁字回时”,好像有点象征人回来的意思。

    “月满西楼”,一个女孩子住在楼上,盼望着月满,月满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团圆的意思。她在孤独和徘徊中,盼望着月亮会圆,盼望着“雁字回时”,冀望着月亮圆时人会回来。

    大家知道这种表现方式在我们现在的通俗文化里经常被用到,秦观和李清照的东西大概对琼瑶发生了很大的影响,琼瑶的很多东西都出自这些地方。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感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非常女性,所谓的“女性”就是她含蓄,很多东西不直接讲,她用很象征的方法。很多的愿望,很多的期待,用这样的方式去写出来。所以如果拿李清照同苏轼来比较,苏轼最大的特征是所有东西都直接讲,他是不太隐晦的。可是女性文化里面其实有很多遮掩的部分,所以两个人的个性根本就不相同。苏轼的身上很少有女性细微的东西,白居易的身上就有。白居易写《琵琶行》,写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其实里面有很多心事慢慢透露的感觉。苏轼有一点急,你会觉得他要讲话就赶快直接讲出来,生怕你不知道,所以这是两种很不同的创作方法,一种是平铺直叙、快人快语,另一种是非常隐藏、非常含蓄的感觉。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对应着下面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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