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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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中国史- 第10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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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源出于《寂静》和《红笑》这样的小说)。②另一方面,如D。W。福克马教授所指出,鲁迅对无家可归者、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对狂人和被排斥的知识分子这些永远处于卑贱和受压迫地位而道出事实真相的人的偏爱,则很可能是受了俄国浪漫主义传统的启示。正如福克马的结论所说明的:“鲁迅被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价值观念所吸引。在现实主义的价值观念中,只有那种启发性和人物的典型性才吸引他。”③也许还应该补充一句,甚至他的那些典型人物也包含着象征主义的意义。
外国文学对鲁迅的这种影响令人感兴趣之处,在于他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几乎是唯一“发展”到象征主义阶段的人,尽管他的同时代人中谁也不承认这一点(除了他的弟弟周作人以外)。这一象征主义倾向在他1924至1926年间写的散文诗集《野草》中,特别值得注意。普鲁舍克将《野草》的情绪、语调和波德莱尔的《散文小诗》作了比较,这23篇散文诗创造出一个梦魇般的世界,里面充满了黑暗中闪烁的怪诞而有诗意的形象,如残损的墓碑、冻结的火焰、鬼魂出没的“地狱”、走向坟地的乞丐般的过客、忍受着钉十字架的最后痛楚的耶稣、举起投枪与“无物之阵”战斗的孤独战士。①作为鲁迅自己心灵的象征性的表现和他寻求人生意义的比喻性的记录,这个集子是鲁迅全部著作中最艰深的,因而在中国读者中最少得到理解。在他的散文诗中,鲁迅好像已经超越了常见的他那一代人的感情,而到达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边缘。
但是尽管也提到尼采、克尔恺郭尔和基督受难,这部集子的基本精神却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有本质的区别。鲁迅全部著作中最“超现实主义”的这个集子仍然显示出迫使他追寻人生意义的人道主义精神,而不是揭露人类“普遍的”荒谬处境——个人陷入毫无意义的绝境。虽然肩负着许多矛盾的重担——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希望与失望——鲁迅的彷徨中的精神并没有完全陷入虚无主义。相反,这个集子的某些篇章似乎是在指明走出这条死胡同的路是存在的:冻结的“死火”终于选择了跳出冰谷,在人生的道路上暂停的疲倦的过客终于决定继续往前走。尽管鲁迅不曾清楚地说明,最后的信息似乎是要指出这样的可能性,人类意志的道德行为仍有可能赋予现存的无意义可言的环境以某种意义。因此,在这本集子里,鲁迅与西方象征主义和现代主义在艺术上和“形而上学”上的调情,并没有将他引导到艾略特的“荒原”,或者贝克特或尤赖斯科的荒谬的世界。相反,它迫使鲁迅回到人类世界。在描写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最后时刻的那一篇未尾,鲁迅加上了这样一句评语:“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
1927年以后,鲁迅自己结束了他内心的苦闷,决定面对中国社会的具体现实,拿起笔为“左翼”事业而写杂文了。从纯粹美学的观点来看,这一明显的转向意味着鲁迅作为一个创造性的艺术家的事业的终结,①但是从意识形态的观点看,只不过是对政治的献身压倒了艺术的兴趣。但是这两种见解都太极端,不但不能说明鲁迅和西方文学的关系的深刻含义,也模糊了以“现代性”为背景的现代中国文学的真实特点。
对现代性的追求
从上述对鲁迅的分析中可以得出结论,中国作家们对19世纪欧洲文学主流的关心以及对它们在20世纪早期的发展的迟疑不决的戏弄态度,不但表明了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文化上的相互影响所必然会出现的“时间差”,也说明“现代性”一词本身含义的不明确。
根据西方的背景来观察,“现代”一词——定义为,与过去相对立的时间意识——到19世纪已经获得了两种不同的含义。按照马特依·卡林尼斯库教授的意见,19世纪前半期以后,“作为西方文化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与作为一种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分裂,前者是科学技术的进步、产业革命,以及资本主义所引起的经济与社会全面变化的结果”。②从后者产生了诸如象征主义和先锋主义等流派,它们代表一种对前一种现代性的强烈而激进的反抗。前一种现代性表示了新的叛逆者的特性,是中产阶级和市侩的现代性——“现世的世界观,实用主义的偏见,不求上进的随俗浮沉和审美标准的下降”。①这一反抗的开始可以追溯到浪漫主义的某些特点,它们既反对永恒和完美这样的古典主义概念,又反对19世纪日益增强的物质文明所包含的虚伪与庸俗。但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一新的现代主义有了某种明确的论战性质。它是反传统的,反实用主义的和反人文主义的,追求艺术上的“非人性化”(用奥特加·依·加西特的著名的话说)。新的艺术的叛逆者们已经对空洞的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感到厌倦;19世纪生活中的人性内容,连同它的“资产阶级重商主义和粗俗的实用主义”,在他们当中引起了“一种对生存形式或生物形式的真正厌恶”,从而导致了以前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艺术中占统治地位的人的因素的逐渐消失。②新的现代精神同时又是反理性主义和反历史主义的:正如乔治·卢卡契曾指出的那样,“现代主义对人类的历史感到失望,抛弃了历史线性发展的观念”。③这种失望的感觉是对实证主义的进步观点和启蒙时期的理性观念感到幻灭的结果,它使现代主义作家与艺术家丧失了对现在看起来毫无希望的难于驾驭的和正在异化的外部世界的兴趣;他们宁愿以一种主观主义和反传统的极端姿态,通过自己的艺术创造来重新发明一种关于现实的新的说法。
从这样的背景看,中国人关于现代性的概念表现出一些很突出的不同之处。自清末以来,日益“面向当前”的意识形态(与古典的面向过去的儒学相对立),无论在字面上还是在象征性上都充满了“新”的内容:从1898年的“维新”运动到梁启超的“新民”概念,以至五四时期出现的“新青年”、“新文化”和“新文学”,几乎所有为将中国从过去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以建立“现代”国家的社会和思想运动,都伴随着一个“新”字。因此在中国,“现代性”不但表示对当前的关注,同时也表示向未来的“新”事物和西方的“新奇”事物的追求。①因此在中国,这一关于现代性的新概念似乎在不同的程度上,继承了人所共知的几种西方“资产阶级”现代性观念:进化与进步的概念,历史向前运动的实证主义信念,对科学与技术的有益的潜力的信心,以及广阔的人文主义框架中的自由与民主的理想。正如许华茨教授所指出的,一些这样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在严复和他同时代人的著作中,被加以非常“中国式”的重新解释:对个人的信心与所设想的努力实现民族富强目标的强烈的民族主义结合在一起。②就这样,这一中国式的观点并没预见到个人与集体必然要分裂。
当五四那些反对传统的人向传统展开全面总攻击之际,他们那种感情激动的气质导致了浪漫主义的自我肯定,而与20世纪初中国充满“市侩”习气的社会相对立。虽然五四作家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西方美学的现代主义在艺术领域的反抗意识,却并没有对科学、理性和进步失掉信心。在文学方面对“现实主义”的追求,实际上很像奥特加·依·加西特对作为一个整体的19世纪欧洲艺术家所作的总结——他们将“严格的美学因素降低到最小限度,并使作品几乎完全成为虚构的人类现实。在这个意义上,上个世纪所有正常的艺术都应该被认为是现实主义的”。③普鲁舍克在他对中国文学革命所作的另一深刻评价中,也承认19世纪的这种影响,但他进一步指出,五四文学的主观主义和抒情主义“的确在实质上,和19世纪的文学相比,更接近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现代欧洲文学”——据普鲁舍克看来,这是“中国古老的传统与当代欧洲情绪互相汇合”①的结果。麦克杜格尔基本上同意普鲁舍克的意见,也强调中国作家对“先锋派”倾向的兴趣。但是我们只要仔细研究一下麦克杜格尔本人提供的证据,就可看出中国作家们所说的“先锋派”虽也是从艺术方面对传统的一种反叛,却仍然局限于“生活”的范畴:换句话说,他们的愤怒、挫折和对当前现实的厌恶等情绪,使他们采取一种植根于社会政治关系的反叛立场。创造社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既不是追随戈蒂埃的艺术的非功利主义思想,也不是响应象征主义者对超越现实的优越性的论战性主张——更不用提创造一个比当代生活和社会那种浅薄外部世界更“真实”的新的美学世界这一有特点的现代主义者的主张了。甚至郁达夫早期小说中表现出的那种变动无常的情绪也是渊源于中国的历史环境,而并非来自那种更为抽象的非历史的观念——“无常的,飘忽不定的和偶然的”(用波德莱尔的话来说)观念。最后,在五四文学中我们找不到现代主义嘲弄和反对自己的任何证据(例如“颓废”和文学上的“庸俗主义”)。郁达夫作为一个为社会政治上无能为力心态所困扰的“多余的”知识分子,他的颓废本质上是一种勉强能掩饰他的失败感的漂亮风格。②五四文学的“现代主义”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中国现代作家突出地展示自己的个性并向外部现实施加影响,而不是转向自我和艺术领域。就这个意义上说,五四文学在一定程度上与西方现代主义的第一阶段相似。依照欧文·豪的看法,那时的现代主义不讳言自己源出于浪漫主义,“宣称自己是一种自我扩张,是事物乃至个人活力的超验的、放纵的扩大”。①这一阶段的典型是惠特曼,他是郭沫若早年的偶像。但是除了60年代以后的台湾文学以外,中国现代文学大体上避开了西方现代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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