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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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生死劫-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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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外表神态颇像北方乡下人的男人,坐在一张账台模样的高台后面。天花板上,一只光秃秃的灯泡在我们头顶上不住地摇晃着。那女看守指着离木台不远的一把椅子令我坐下。她把装有四百元钱的信封搁在桌子上,俯身对那人轻声交代了几句。那男人抬头看看我,出乎意料之外,他倒挺和气地问了我的姓名、年龄、一住址等后,将它们一一登记在一本簿子上。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笨拙,似乎不习惯拿笔杆子,他无疑不过只有识字的水平。这并不奇怪,因为极左分子分配工作和用人,只要求政治上可靠,根本不考虑其受教育的程度。
那人登记完毕后,对我说:〃你到这里后,就不能用你自己的名字,只能用编号。对看守也不能用自己名字,明白了吗?〃我点点头。
这时,一个年轻人手持照相机和闪光灯进来了。他对我说:〃站起来!〃然后就从各个角度给我照了好几张相,完事后,就趾高气扬地走了。我重新坐下来,希望他们快些把手续办好,因为我实在太累了。
木台后面那人显出一副令人厌烦的腔调慢吞吞地对我说:〃你的号码是一八零六。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八零六,记住啦?〃我又点点头。
这时,那女看守指指墙上贴着的一张布告对我说:〃放声读一遍。〃那是张监狱守则。第一是所有犯人必得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思想。第二是必须全面彻底交代罪行,同时还要揭发他人的罪行。第三是同室犯人如有违犯监狱守则的要立即向看守汇报。其他的都是有关进餐、洗衣及其他一些日常生活守则。
读完之后,那女看守说:〃记住这些守则,并要严格遵守。〃那男人又把我的大拇指往红色印泥里按了一下,就在登记簿上打了个手印。打好后我向那人要了张纸擦拭一下拇指。
〃快点!〃那女看守有些不耐烦了,在门口大声叫着。不过那男人心肠倒还不错,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废纸递给我。我匆匆地擦擦手,就跟着那女看守离开了。
他们把我送入第一看守所显得十分轻率,毫不介意似的。那坐在账台漪的男人和女看守,都把这事作为例行公事来办。在他们看来,我进看守所是小事一桩,很是正常的。但对我来说,跨入监狱的大门,则是我生命另一章的开始。在这个阶段,我为了争取生存,为了进行正义的抗争,令我的精神更坚强,政治更趋成熟。我可以有一段比较充裕的时间来静静回顾我的以往,及一九四九年后所发生的一切。这也令我对我本人及我所置身的环境,有了更深刻的领悟。虽然在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七日夜晚,我被逮进看守所时,未来已是不堪设想,但我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相信公正的上帝,我坚信他能带我脱离地狱的。
我跟着女看守出去了。室外黑沉沉的,地面凸凹不平,空气倒十分洁净。沿着主楼经过一扇油漆剥落了的红色大门,借着惨淡的灯光我们走进一个小院落。里面是一所两层楼的房子,那就是女牢。
在入口处一个小房间里,一个女看守正在打着呵欠。那把我带进去的女看守什么也没说,就把我交给她了。
〃跟我来!〃她睡眼惺忪地将我带进一条两侧都是牢房的夹弄里,牢门上垂着硕大沉重的铁锁。这夹弄给我的第一印象,令我终身也忘不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经常会梦见在那惨然的灯光下,长长两列垂着大铁锁的监房。我永远也忘不了在这里面所尝到的苦难和孤寂。
当我们走到甬道尽头时,那看守打开了靠左边一间空着的囚房。
〃进来!〃她说:〃你随身没带其他东西了?〃我摇摇头。
〃我们明天会通知你家属把需要的衣物送进来的。现在你睡觉吧!〃我问她可否上厕所。她手指囚房左角一只水泥马桶说:〃我借你几张手纸。〃她把门栓用力推上,上了铁锁,就走了,空寂沉闷的脚步声在甬道里消失了。
我引颈四顾,感到十分骇然。天花板上爬满了蜘蛛网。原先应是白色的墙壁,因年久失修,已泛黄了,还布满了黑色盼裂缝。一只光秃秃的小灯泡上也蒙着一层尘埃。满目疮痍的水泥地上,四处都能见到斑斑污迹。室内充满着一股触鼻的霉气。我急着想打开那扇仅有的小窗,窗闩也是一片锈迹。由于我个子太矮,必须踮起脚才能攀到。我捏着窗勾子猛力推开窗户,尘埃和脱剥下的油漆,就像雨点似掉下来。室内仅有的家具,是用三块粗糙的狭木板搭成的三张床铺,一张紧贴墙面,还有两块叠在一起。我有生以来,从未接触过,也没想象过,世上竟会有这么一个简陋又肮脏的地方。
那看守又回转来了,从囚门的小方窗口递给我几张粗劣的手纸,说;〃给你手纸,你自己买到后必须如数还给国家。现在你可以睡了。睡觉时必须面朝囚门,这是规矩。〃我实在不敢去碰那张蒙满灰尘的床。但我双腿实在酸疼薄很,只得把床板移开墙而一点,用手纸擦拭一下铺板。但那尘垢积成那么厚厚的一层,根本只能拂掉一些浮尘。我硬着头皮躺下闭上眼睛。但那天花板上的电灯就垂在我头顶上,灯光虽然是昏然惨淡的,却也刺得我眼睛很不舒服。我想把它关掉,但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开关。
〃请你过来一下。〃我用手敲敲门叫着看守。
〃安静点,安静点。〃那看守急急地过来推开门上的小窗。
〃我找不到电灯开关。〃我告诉她。
〃这里晚上不熄灯。以后你有事找看守就说'报告',不要敲门。现在别废话了。你能给我一把扫帚让我打扫一下这里吗?太脏了。〃我向她要求着。
〃别神经了。现在已是半夜两点啦,快睡觉!〃她把小门〃啪〃一下关上,但并没走开,她在窥孔里看我是否顺从了。
我重新在床上躺下,把脸转向墙壁,如是可以不至让灯光刺着我双目。我合上眼睛,那肮脏厌人的墙壁便不在我视野之内了,但我仍呼吸着周围那股触鼻的霉气。远处,时隐时显地传来马路上断断续续的哄闹声,虽说此刻,它们已构不成对我的威胁了,但我却放心不下女儿。希望我进了拘留所后,能减少一些对她的压力,不会再强迫她来揭发我。假若真能这样,她还能成为革命群众之一员的话,那我就放心了。
蓦地一群饥饿的蚊子向我袭来。我举臂挥赶它们,但它们赶也赶不走,把我叮得好苦好苦,我浑身都给咬起小疙瘩,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天亮以前,灯熄了。黑暗中,那种肮脏和丑陋反倒消隐了,我幻想着,自己还是躺在另外一个环境之中。瞬间,我觉得〃自我〃得到一种解脱,这令我感到十分安慰,好像给松开了一道绳索。但这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享受,很快,天边透出一片灰白,而后就转成一抹光亮,接着,日光开始射入囚室,那番丑陋又被摄入我眼帘之中。但不管怎么说,在我被关押在这里的几年里,从熄灯到黎明前这段短促的光阴,永远是我那已失却的自尊苏醒的一刻,也是仅有的摆脱监视而获得瞬间可贵自由的一刻。
甬道里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起来,起来了。〃还是那看守,在各个囚房门口喝叫着。接着,整幢楼都开始有人在走动了。我楼上也有人在絮絮低语,四处走动。
门上的小窗又被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将一把水壶嘴对着小窗眼叫着:〃水来了。〃我告诉她我没装水的脸盆,她就把水壶拿开了。然后她将苍白的小脸贴着小窗口打量着我。当我俩目光相触时,她对我微微一笑。几天之后,我看见她上衣缝着块小白布,白布上注明她是在这里劳动改造的犯人。打那以后我们再相遇时,大家便相视一笑,以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慨,我们都是政治犯。这种默默的交流及她苍白的脸上那一抹隐隐的微笑,给我在看守所中的生涯带来奠大的安慰。后来我就再没见到她,可能她已刑满释放了。这让我一直郁郁不乐,若有所失,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
那门上的小窗洞又开启了,一只长方形的铝质饭盒搁在那儿,一个女人不耐烦地催着:〃过来过来!〃我将饭盒收下,她关照着:〃以后吃饭时就候在门口。〃她又递给我一副毛竹筷,那筷子湿漉漉的,细细的,估量使用时间,已十分悠久了。
那只有个瘪凹的饭盒内,装着四分之三的半冷不热的泡饭,上面搁着儿根腌菜。我用手纸将饭盒四周擦拭了一下,勉强喝了一日。那泡饭里有一股冲鼻的焦糊气,腌菜发苦,伙食比我预料的坏坏多了。但我还是尽力将大半送入肚里。当那女人又把小窗启开时,我把饭盒和筷子都递还给她。
不久,另一个女看守过来责问道:〃你为何不把泡饭里的米粒也吃下去'?我已吃了一些。请问我能见一下这里的负责人吗?〃我问。
〃急什么!你才刚来,那些审判员准备好后,自然会找你的。目前,你只需考虑自己的罪行。在他们来找你时,你必须彻彻底底交代清楚,以示你真心愿意接受改造,争取宽大处理。假若你能揭发他人,还可以将功赎罪。我并未犯罪。〃我强调自己的无罪。
〃你们这批家伙,初来之时总是这么说。这是最傻的态度。你想想看,上海有那么多人,为何别人不进来,独独你却进来了?那你肯定是有罪了。〃看来与她也没什么可辩的。听她那口气,我似将在这里呆一阵了。这么脏的囚室,实在是无法置身的。要是我必得在这里作长期耽下去的准备,那就得设法先打扫一下。此外,我总觉得,体力劳动可以缓冲一下刺激过度的神经,我正为思念女儿而万箭钻心。所以,我就向看守要求借把扫帚打扫一下囚室。
〃你们只能在周日才能借扫帚。但因为你刚来,我可以借给你。〃没几分钟,她拿来一把已使用了多年的破扫帚,从窗洞里塞进来。我将床铺代替扶梯,在囚室里拉未拖去地,就着它把天花板上的蛛网都拂掉,掸得尘埃四飞。这时,门上的小窗又打开了,递进来一张小纸片,一个男看守站在外面。
〃你昨夜带来的钱,给你存在银行里了。这是收据。你可以用这笔钱买些日常生活品,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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