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清寂无波的嗓音，杏儿悠闲地步出天池，唯一的反应也仅是不置一词地轻挑眉。重新整整自己颜上所覆的薄纱，她早已习惯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隔离。
那面纱，是禁忌之子的独特标识，也是对其低贱身份的警戒。
不着痕迹地轻碰身旁的小蝶，她以仙术传音入耳：“接受圣光沐浴的时候，体内会有种奇异的热流聚起。注意不要任之喷发，以你的神力将它们压制住，只象征性地逸出少许。另外，他们会在你头上悬一汪圣水，以它的蒸发量测定你的神力值。可以的话，你最好保证那里面的圣水一滴不少。”
眨眨眼，小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下一位，紫阳山孟蝶。”司记以传音术扩大音量，冷然唤到。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轻覆上小蝶曝露在外的金色瞳眸，杏儿轻一挥手，以隔世决封闭了周遭新神的轻蔑议论。
圣殿上，众神分散了立在一面巨大的水镜前，皆专注于其间的光影变换。偶有神人低声交谈两句，随后又或点头或摇头地各自调回了视线。
“叮当——叮当——”
伴着玉石相击的轻灵音律，一名着一袭素雅白裙的妙曼女子出现在镜中。随着女子的莲步轻移，裙摆如游鱼般绕着她美好的脚踝来回摇荡。雾白的色泽如梦如幻，一点点弥散开来，直至侵占了整个镜面。
原本还一脸等着看好戏表情的众神不由愣住，旋即爆发出一阵压制不住的哗然，只道是某位上神为免出丑而刻意为之。
视线如箭般齐齐射出，直指神帝旁娴静的绝美女子。然而碍于其尊贵身份，竟也无神敢站出质询。
“蓝蝠，看到了吗？”端坐殿上的水月优雅地举起茶盏，以碗盖轻轻拨开浮叶。
“是的。贵妃殿下。”随侍在侧的沉默男子微微倾身，眸光深邃。
轻啐一口碧水，顿时淡香四溢，回味无穷。
好茶。她头也不抬，沉声道：“去吧。”
“是。”
“孟蝶，除去你的面纱。”清冷低沉的声音缓缓道，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小蝶疑惑地抬头，刚好撞上身旁司记厌恶的目光。
“神官大人，这……”
立在池中的清瘦男子冷冷一挥手，压住一片欲扬的惊疑低语。
“把你的面纱除去。”凛冽的目光再一次扫向小蝶，终于得到满意的回应，却也因此引发另一场喧哗。
“天，……水月贵妃！”
“那种眸色，那是受诅咒的禁忌之子才可能有的！”
“不，不，绝不能用圣光为这样的存在祈福！会有灾祸的！”
清寂无波的语调再一次高扬，轻松扫平了一切质疑：“护隐，将圣水呈上来。”
“是。”
同样无欲无求的淡然嗓音想起，来自神官身后围站成半弧状的十圣女。
左手食指套指环的女子上前一步，扬臂启唇，悠悠的吟唱如光般缓缓聚集，在小蝶头上凝成一片闪烁的水波，晃出圈圈涟漪。
不等她从眼前的摄魂美景中回过神来，清冷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护瞑，御华瓶。”
“是。”
这次出来的是右手拇指套指环的女子，她双手高高托起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鹅颈瓶。其中隐约显出光彩流转，炫目而美好，仿佛能径直探入脆弱的灵魂。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温柔吟唱，小蝶感到某种无形的热度在体内渐渐聚集，翻涌，就像暴雨将至时，由山顶俯视所得幽黑浮云。
就是这个了吗？轻轻地，她阖上被圣光映照得璀璨非凡的眸。
放缓了呼吸，她试着唤醒体内沉寂的神力，熟练地引导它们遍走周身经脉，布下一圈透明的屏障。那屏障下得淡薄，却也异常柔韧。仍那热流肆意冲撞，却总能将其困住，化于无形。
莫言冷冷注视着小蝶头上平静无波的水面，微微皱眉。
啧，这丫头。
蓦地，他的衣袖无风自动，一束白光倏地钻出，直入小蝶眉间。
分立他左右的护隐的护瞑不由得相视一眼，眸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嗯，基本上都控制住了。感受着体内安分不少的热流，小蝶轻轻吁口气。现在，该从哪儿开个口才能释放出刚好的量呢？或者还是干脆先吸收掉大部分吧。
正想着，一道冷光竟无声无息地闪现，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已破开其额间的结界。顿时，热流如脱缰的野马般，疯狂地挤向那个细小的出口。过于集中的力量令她无从下手，只得任其奔涌而出。
无奈地张眼，小蝶气闷地看向那个一脸似笑非笑的莫言神官。
她并不明了若暴露出自己的强大神力会有何种后果，她只知道若因此被杏儿训，甚至几天不理她的话，她一定会打扁这张多管闲事的冷脸。
算了，测定神力靠的是圣水的蒸发量。也就是说，她还有转圜的余地。
顾不得周遭一片目瞪口呆的女史，小蝶立时催动神力，在圣水的下方张开一层冷凝的气壁，并竭力将气壁一再拉伸，企图彻底隔开圣水与热流的接触。
然而那圣水看去不过小小一汪，却似无限宽广，无论多远处漏出的热流都能让它顿生涟漪。眼看着圣水一点点减少，小蝶已凝了满额的冷汗。
看一眼神官唇角冷然的弧，她危险地眯起眼。这可是他逼他的。
手形一换，在撤去气壁的同时，一道蓝紫色的细小旋风已自她掌心生成，携着无尽的冷意将四处流散的热流悉数吞噬，并不断壮大。
“旋冰咒。”莫言轻一挑眉，眼中流露出赞赏的光。不过三百来岁的新神，竟有如此修为，前途实在不可限量。就这样把她交给孟水月的话，实在是太过可惜。
也太危险了。
淡淡一甩袖，一道墨黑的冷光自他指尖弹出，以无可抗拒之势笔直刺入那旋风的中心一点。
旋冰咒，施术者以自身神力聚起一点炽热，以此为中心不断席卷空气中的热量，生出森寒的旋风。随着热量的不断聚集，不仅能扩大飓风肆虐的范围，更能在法术被意外打断时，将大量聚集的热化为另一记有力的攻击。
然而，若以寒墨魂破其炽心，亦能一举摧毁此术。不过，若要使出墨寒魂，也相对需要更为高深的神力修为。
眼见那墨色的寒气没入旋风，小蝶忽而诡异地低眉，勾起一丝胜利的浅笑。
见此突兀的转变，莫言不禁疑惑地垂下眼帘。
不对，莫非她——
猛地抬头，只见孟蝶上方犹剩大半的圣水已凝结成冰，晶莹剔透。
“多谢神官大人成全。”小蝶眼含轻笑，优雅地施礼。
原来，在墨寒魂击中炽心一刹，她已早有准备地撤去旋冰咒，转而将墨寒魂的强大能量收归己用，以此增强手中捏起的凝寒决，瞬间便冻结了上方悬浮的圣水。
直白点说，她是挖好了坑等着神官大人傻傻地往里跳。
不着痕迹地遮去眼底的诧异，莫言弯起唇角，已不再是冷冰冰的似笑非笑：“不错。不愧是孟水月的女儿。只是可惜……”
可惜？小蝶心中不禁一动，却谨慎地不透露任何讯息：“请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不，不行，要听杏儿的话。在见到贵妃殿下之前，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怀疑。只要相信就好。对，相信就好。
“呆太久的话，杏儿会担心的。”见神官半晌不答，她淡淡解释道。
“难道没人教过你应有的礼仪吗？”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司记毫不客气地训斥，“神官大人说话时，岂是你这样身份的家伙可以随意打断的？”
“罢了。”莫言凝一抹高深莫测的笑，轻一挥手，“你回去罢。”
轻盈地转身，玉簪上垂下的花骨朵儿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司记，记下。紫阳山孟蝶，神力，中等下三。”
伴着无丝毫起伏的语调，水镜中的一切又再清明，显出了一汪几乎不见消散的圣水。
圣殿中顿时一片轻嘘，适才的忍气吞声皆化为众神唇边“果然如此”的讽笑。尤其几名平日里自视甚高的妃子，更是毫不顾忌地以一种近乎鄙夷的目光扫向犹自品茶的孟水月。
水月也不以为忤，微笑着一一回视，甚至眉眼间暗藏着几分得意。
此时，始终作壁上观的神帝泯去了唇间的似笑非笑，微皱了眉冷然起身。深深瞥一眼不为所动的水月，他转身对御史低声吩咐几句，便若有所思地步出了圣殿。
“杏儿，杏儿，幸好你之前坚持要我给这玉簪附上最高等的迷幻咒，否则——”心有余悸地拍拍自己的胸口，小蝶俏皮地吐吐舌头，“那个神官大人实在是很厉害呢！本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轻易被他给识破了。”
杏儿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敲她的额头，只是很温柔地笑着：“是吗？还好顺利过关了。”
捕捉到她的反常，小蝶疑惑地眨眼：“……怎么了？杏儿你不高兴吗？”
“小蝶，听我说。”杏儿眼中露出点点夺目的光亮，终日平静的脸上难得地显出几分激动的神色，“刚才我站在这儿等你的时候，呃，有位上界的御史过来，他让我转告你，水月贵妃会在圣殿后的花园里等你。”
“她……贵妃她……要见我？”小蝶面无表情地颤声道，一时理不清心中那堆混杂的情愫。
“嗯！”轻柔地牵起小蝶的双手，杏儿轻易读出了她的无措，“她要见你，你的母亲，她要见你！”
“这……真……真的吗？”小蝶死死回握着她的手，似乎想要以此来压制心中愈发张狂的不确定。
“千真万确！”杏儿似乎比她还开心，异常用力地点下头。
得到杏儿的肯定答复，小蝶却突然慌乱起来：“贵妃殿下，啊，……她也看见了？糟了，我听到神力等级的好像是‘中等下三’……这样的水平，天，她一定会觉得我很差劲吧！怎……怎么办？早知道就不要隐藏好了。”
“不，不会的。”杏儿捏捏她的颊，柔声安慰道，“她会知道的。那个迷幻咒就足以让她明白一切。不要担心了，记得，她是你的母亲啊。她会懂得你的。”
“是……是这样吗？”金色的眸中仍聚满疑虑的闪烁。
惩罚性地胡乱拉扯着她的脸，杏儿笑得娇俏：“相信我。也请相信你的母亲。”
缓缓阖上犹不死心的嘴，小蝶深深凝视着眼前陪伴了她近三百年的秀雅容颜。
杏儿的话，可以相信的吧……
缓缓地，她终于点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