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开始凝滞。
忽有了琴声,是熟悉的琴声,先是平静得空荡,一无所有,却慢慢地有了颤微微的声音上去,越来越上,越来越上,上到极处,就只剩了那么一缕,崩得笔直,勒得人的心也细得成了一线,而那琴弦,仿佛也再带不动,忽地就要断裂开来,却呀的一声,风暴骤起,愈来愈急、愈来愈急,急得泥沙俱下,皆成滔滔洪水,奔涌过来,卷了一颗心,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忽地一收,天地寥落,万籁俱静。
夜色里,只是水榭亭台,清浅如练、良辰无惊。
一无所有,若同面前铺开的雪白。
打开门,胡伯就坐在门外:“写完了?”
她乖乖地点头。
胡伯收了琴,站起来,忽然身体一晃,似乎要跌倒。
赶紧扶住他,却被不客气地挥开了手:“我自己会走。”
进来,只看了一张,尖锐地盯她一眼:“知不知道这些纸很贵的。”
她只好羞愧地低了头,胡伯的琴声没起来时,胸中其实有郁结之气,自是在纸上恶意地胡乱涂抹。
胡伯再看她一眼:“不过,你没因它们名贵而束手束脚,倒也难得。”
她只好再次低头。
胡伯拿起来,一张一张翻检过去,听到胡伯平平的声音:“大气有余,圆通不足,有自然自由之性,可惜还少浑然纯熟之势。”
她屏息倾听。
最后一张。
还是“一”字,一无所有的“一”字。
胡伯语气却仍是漠然:“这个不错,自然自在,璞玉浑金。”
她抬起头来,很认真:“胡伯,要多谢你的琴声。”
那琴声,仿佛有魔力,让她的心跟着起起伏伏地走了一遭,先是清浅小溪,出了山谷,然后有了许多支流、泥沙俱下,却最终百川归海,明月春江、一片清明。
胡伯没说话,只取过笔,写下一个大字:“看它象什么。”
从没注意过,现在仔细看,发现它原来象个人形,张开双手双腿,自是欢快地跳舞。
胡伯忽加重了语气:“放开,方可舒展。舒展,方可自在。”
她不自觉地就握紧拳头,然后松开。握紧、松开。忽然的就有行云流水的感觉起来,果然很好很舒服。
胡伯没看她的小动作,只静静望了面前的宣纸:“对自己逼得太狠,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
一直冷淡的语气中,忽也有了深深的苍凉。
有月光升起来,幽幽地渗进了窗棂。
“胡伯,刚才的曲子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胡伯面无表情地擦试松香:“海纳。”
又是海纳。
“人生一切红尘盛衰,最终不过都百川归海。我还记得当年,林总把这块地买下来时,豪情万丈的样子。”
他没说下去。
门半开着,看得到那月光下的舞台,那么得意的庆功会,每一株树都开得热热闹闹。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如此的风流倜傥、倜傥风流。
而今故人已去黄鹤楼,白云千载空悠悠。
耳边,忽又响起他的话来:“明明,帮我照顾海纳,照顾戏院。”
莫名的一阵酸涩。
胡伯似看出她心事,却还是淡淡的语气:“没什么难过的。百川归海,有容乃大,是很好的岁月。”
跟胡伯告辞,走到门边,忽想起什么,开口:“胡伯,《海纳》是不是《和氏璧》里的一段?”
胡伯身形一僵,空气仿佛也突然凝结:“你从哪里听说?”
她直视着他,非常认真:“我义父,一直都记着这部戏,可惜只有半部。”
“记着?”胡伯喃喃重复。
她漆黑的眼睛,亮如点墨:“好的东西,总归会有人记得。”
沉默。
胡伯终于开口:“这不是《和氏璧》,这个世上,没有《和氏璧》。你走吧。”
她微怔了怔:“胡伯。”
胡伯忽然暴怒,一把拂掉了桌上的笔墨纸砚:“滚”
她偏偏不走,默默回来蹲下身,将那些笔墨纸砚捡起来,一样一样再放好。
胡伯看了她,胸口激烈起伏。
为什么,提到这部戏,会这样激烈。胡伯,你教我要放开,而你,到底又有什么放不下?
轻轻的:“胡伯,对不起。”
仍是一个字:“滚”
她只好退出去,正要带上小屋的门,胡伯脸色却忽然一变,血色全无,按着胸口,竟然重重地倒了下去。
医院,又见医院。
诊断结果出来了:慢性心力衰竭。
慢性心力衰竭?就是说,一颗活泼泼的、永不知疲倦跳动着的生机勃勃的心脏,慢慢地就累了么?
忽然地有些失魂落魄,莫名地就想起林向晚曾经抖书袋抖出的一句诗来:“拨剑四顾心茫然。”
只是茫然。
拿了电话出来,想通知什么人,却忽然发现无人可通知。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站在生与死的交替地带的,原来,只有她和胡伯两个人。
强迫自己顿下心来,也只能静下心来。
走进病房。胡伯仍然在安静地沉睡着,是难得见到的平和面容,有种历尽劫波的清俊疏朗。这幅面容,配上一身才华、一袭风流,当年应该是迷倒了不少女孩子吧。
想起他轻轻呤唱:“Boom; boom; boom,Boy you look so sexy,Boom; boom; boom,Boy you look so sexy”
那么漂亮地道的英文发音,却又有着一身的东方潇潇古意。
而舞动起来,却又是如此的妖魅倾城。
胡伯?!
《和氏璧》?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百六十五
去看黄叔。黄叔正在吱呀吱呀地拉琴,拉得一旁的薛清芬一脸痛苦的表情。
收了琴,淡淡看她一眼:“回来了?”
她只好嗯一声。
“小见的伤怎么样?”
低了头看脚尖,含含混混的:“应该没什么大碍。”
黄叔又绷起了弓,顿顿却没有拉:“你没去陪陪他?”
她有点发窘,不知说什么好了。薛清芬看她一眼,她轻描淡写地接了话:“咸吃萝卜淡操心,一路不是明明陪着回来的?大闺女的,凭什么把一个男人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都守着。”
噎得黄叔立马出不了声。
她偷眼看黄叔脸色,嗫嚅的:“主要是胡伯病了,所以。”后面的话,却忽不知怎么说下去。好在,也不要她再说下去,黄叔又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什么,胡伯病了?”
声音骤然惶恐了八度。
薛清芬饶有兴趣地凑过来:“这人谁啊?是你什么人?”
黄叔懒得理她,只一连窜的命令:“明明,马上,送我下山。”
只好搀扶了老头子进车。正准备发动车子,结果薛姨追了过来:“明明,等等我。”一把拉开门就上了车。
黄叔显然有点发窘:“你这老太婆,瞎凑合什么?”
薛清芬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坐明明的车,关你屁事。”
黄叔竟然闭了嘴。
医院。
黄叔在门口,搓了手,却忽然不敢进去:“算了,我在外面等,明明,你帮我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边的薛清芬好奇心就起来了:“到底什么人啊,让你怂成那样?”
黄叔懒得理她。
薛清芬也不管,自顾自地抱过花来,笑嘻嘻的:“明明,我跟你进去,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让阿黄迈不动步子?”
病房,胡伯已经醒了,半坐在床上,知她进来,头也不抬地:“我不住院,我要回去。”
还是硬梆梆的语气。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跟着后面的薛清芬却笑嘻嘻地搭了腔:“住院是憋死个人,但也得医生同意,才出得去是不?”
是陌生的声音,胡伯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四目一交,却忽然同时僵住。僵得来一边的人都立马有了感觉。
这两人,难道认识?
没容得她多思索,薛清芬却已忽然冷笑:“噢,原来是胡大才子?你怎么还没死?”
语气不善啊。
胡伯却很快镇静,淡淡的:“你认错人了?”
啪地一声,薛清芬竟直接地摔了花瓶,伸了手指,一步一步紧逼过去:“胡镠,你敢说我认错?”
胡镠?
这是胡伯的名字?
啪地一声,所有的人都骤然石化,胡伯竟然重重地挨了薛清芬一巴掌:“这一耳光,是替我姐姐打的。胡镠,你不敢承认是不是?直到今天,你他妈的还是个懦夫,还是个扶不起来的软蛋。”
黄叔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显是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喧哗:“薛清芬,你给我出去。”
薛清芬才不肯走,只是冷笑:“黄成,你他妈这么护着他,你知道他是谁?”又直视胡伯:“胡镠,告诉他们,你他妈到底是谁?”
胡伯还是沉默,即使脸上还有着淡淡的指痕印。倒是黄叔忽有些尴尬,毕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也不好意思说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偶像。脸涨脖子粗地瞪了眼珠子:“关你屁事。”
薛清芬仰头大笑:“怎么能不关我事,胡镠,你说说,害了我姐姐一辈子的人,关不关我事?”
全都怔在原地,连黄叔瞪着眼睛:“你姐姐?”忽地又反应过来:“莫非,你姐姐,你姐姐难道是小梨白?”
小梨白?
《和氏璧》里,那个多漂亮的女声啊。
敏感地看到,胡伯的身体在刹那,一阵哆嗦。哆嗦得她忽然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想去握住胡伯的手,却被他甩开了,身体却忽然一下子端直。只看着薛清芬,开口,竟是很清朗的声音:“小芷,她现在在哪里?”
小芷?
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心跳忽然加快,试探地把眼光投向薛清芬,后者却仍在冷笑:“她在哪里?现在关你屁事啊?”
黄叔想开口,却不知怎么讲话。倒是胡伯,根本不理睬薛清芬的挑衅,忽然地,就有了很强硬的姿态:“阿芬,我要去见她。”
薛清芬还只是冷笑,忽然地就一口口水啐出:“你这个藏头货,配吗?”
口水未干,话音未收,黄叔却已发作,一声怒喝:“薛清芬,你给老子闹够了没有?”
大家又是一哆嗦。
薛清芬正想回嘴,黄叔却已连珠炮的轰了下去:“要闹,也该是你姐姐来闹。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当泼妇?”
薛清芬犟了脖子回嘴:“我是她妹妹。”
轮到黄叔冷笑了:“妹妹,妹妹了不起嗦,能代替她跟别人恋爱上床困觉不?”
这下,是噎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