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活- 第1部分

第一章：诗一般的童年
从石头岭下来，山上能看村子鱼鳞般的青瓦，屋中听得到山间松林的叫唤。湾前一个很大的禾堂，一到双抢，上面就晒满了黄澄澄的谷子。禾堂的右手边有一口大塘，左手边一口小塘，一条石板路隔在中间。小塘要干塘了，就用水车把水车到大塘里。大塘要干塘了，就把水车到小塘里。苏生打了赤脚围着塘跑。塘好大好大，要是掉进去了怎么办？到了干塘他才知道，原来塘并不可怕。它里面全是黑淤泥子，大大小小的鱼虾蹦蹦跳跳，螺蚌逃来逃去，划下一道一道印迹。他挽起裤脚下到塘里，奶奶站塘边喊他上来，他也不听。

　　天黑了下来，他提了满满一篓鱼虾，屁颠屁颠赶到家里。奶奶打来一脚盆热水，把他脱个精光，往盆里一放。满满一篓的鱼虾在锅子里“怦怦”直响，香得他在脚盆里直打水花。

　　湾前有一眼水井，挨着大塘，铺着青石板，给太阳一晒，就跟石头会冒水一样，透亮透亮。井边有一个被磨得锃亮锃亮的井沿子，每次跟奶奶到井边挑水，苏生都要趴到井沿子上往里瞧。奇怪，井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水？湾里的人你一桶我一桶，成天舀它都舀不干。水一晃一晃的，朝他笑着，他也笑了，朝井里的他说话，井里的他也向他说话。他说什么，他也说什么，他赶紧告诉奶奶。

　　奶奶，奶奶，你还有一个孙子，他躲在井眼里，还跟我说话。

　　你这个小生仔，那是倒影，水井里的水很亮，跟镜子一样，把你倒进去了。奶奶说他。

　　原来水井可以当镜子用，以后，每碰到自己很脏的时候，苏生都要趴到井沿子边，瞧自己哪里脏了，跑到塘边，把脏的地方给洗干净。

　　太阳好大好大的，知了总在树上叫，知了，知了，知了。苏生就盼着，你别叫了，快到晚上吧，到晚上，我又可以听爷爷讲故事。知了终于叫累了，不叫了，湾里的伯伯、叔叔、哥哥、婶婶、姑姑、大娘们都来了。一个个坐到他家的枪屋里，听爷爷讲故事。

　　爷爷读过几年私熟，要看好厚好厚一本的书，碰到不出工的时候就戴个眼镜，坐到八仙桌边抄经文。爷爷每年都要抄好多好多的经文，送给村里喜欢念佛的人。苏生看不懂经书，只喜欢听爷爷讲故事：一个落魄的秀才，打着一把烂伞，碰到一个好心的小姐。相约闺楼下，宝钗赠知己。秀才拿了宝钗，赶紧赶到京城去赶考，考到一个状元，向皇帝求旨，迎娶助他赴京赶考的小姐。

　　天上有月亮的时候是最美的，黑呼呼的天和地里，一个白白的大圆盘，一根看不到的线把它挂在半空中，亮晃晃的照在枪屋里。爷爷的故事总也讲不完，从来都不重复。每次听得津津有味时，禾堂上传来喊闹声，苏生从奶奶身上跳下，跑过枪屋，到了禾堂上。满成仔、立信仔、立华仔、黑子、根俫仔，他们早来了，十几个人，分成两边，你一边我一边，有一个人喊一声一二三，两边的人就对冲过来。谁把谁冲到，谁就胜利了。摔到的人不哭不喊，站起来又回到队伍里，继续冲。

　　地雷爆炸、捉瞎子、捉迷藏，玩累了，不想玩了，就一起趴到摆在水井边的打谷机上，或者爬到一垛一垛的稻草堆上。听不到妈妈讲什么过去的故事，但能听到飞机从夜幕的深处传来的轰鸣声。苏生的心长起翅膀，也要高飞。没有飞起，却看到了红的、蓝的、绿的会走路的星星。爷爷告诉他，那是人打到天上的星星。它们要回到地上来，可是路太远，就一直走呀走，走到现在还没走回来。苏生愣是奇怪，因为他听奶奶说过，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要是人往天上打星星，哪不要凭空造出好多好多的人来？星星多了，人也多了。等到哪一天，天上的星星盛不了，地上的人就要遭秧了。

　　有人嚷嚷，我们捉星星去，捉星星去。

　　苏生从稻草垛上跳下来，和满成仔、立华仔、黑子他们跑到村外面。萤火虫儿就是回到了地上的星星，田埂上、渔塘边，它们一闪一闪的，还嫌没玩够，不想回家。一个网子照着一闪一闪的星星扑过去，一会的工夫，就能弄一玻璃瓶的星星。把它们请回家去，放到蚊帐里，星星点灯，就算困得不行，闭上眼睛，它还在那里一闪一闪，带着他也一闪一闪，又回到了天上。好多好多的石头飞来飞去，他生怕被石头打到，左突右闪，躲都躲不赢。奇怪，我不是星星吗？怎么成了一块石头？难道星星都是石头变的吗？带着满腹的疑问，他飞呀飞，一直的飞。无边无际中，炫眼的光，就跟他才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他陷到了光海里，耀得他睁不开眼。等他再睁开眼时，一根一根的光线刺过窗棂，屋子里的浮尘跟梦里的石头一样，在光线里一闪一闪，闪到他跟前。

　　满成仔、黑仔又跑来喊他。他从床上跳下来，跟他们跑到山里面。满成仔拿出一个树枝和单车内胎皮做成的弹弓，往树上的鸟打去。鸟扑腾几下，飞到高处，他们大声叫喊，追过去，追到肚子饿了才回家。捧起一碗凉白开咕嘟咕嘟地灌，灌饱了水，接过奶奶盛来的饭。饭上一层辣椒炒的干鱼虾，他大口大口扒，一碗饭三两下给扒没了。

　　奶奶说他，小生仔，太阳好大，你也睡一觉，莫耍了。

　　他把碗一丢，爬到奶奶身上。奶奶才要哄他睡觉，爷爷一手担着锄头，一手托着一片荷叶，收工了。鲜绿的荷叶上滚动着几粒水晶一般的乌龙莓，他也不睡了，从奶奶身上滑下来，抓了乌龙莓就往口里放去。

　　爷爷坐下吃饭，问他，好呷不？他点头，爷爷咧开嘴笑，说，好呷，下次爷爷再给你摘。

　　苏生好高兴，一把扑到爷爷身上。爷爷用筷子夹了一把鱼，他张开口，爷爷把鱼塞进他嘴里。

　　爷爷不但摘大乌龙莓给他吃，还种了一棵大枣树，一到夏天，枣树上就挂满了果子，不待果子红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喊来满成仔、立华仔、立信仔、黑子他们，立华仔力气最大，拿了竹篙往枣树上扑去。一篙下去，枣子落满一地，他们赶紧捡起，欢叫着跑出村去。

　　苏生有三个姑姑，大姑姑和二姑姑在他还没出生前就嫁了。他和幺姑姑，还有村里的伙伴们，吃过晌午饭，背起前头有个弯把子的竹弩子，提了一个大竹篮子到后山去。后山有松针树，还有茶子树。拿竹驽子往地上把干了的松针、枯叶驽到一起，再捧到竹篮里。到吃下午饭时，他和幺姑姑把竹驽子穿过竹篮的提耳，两人抬起竹篮回家去。吃完饭，又把竹篮子里的干松针、枯叶子倒在灶头边，去扯猪草。奶奶有两个猪栏，各养了一头猪。它们吃的猪食，除了爷爷奶奶种的菜叶子，就是他和幺姑姑扯的猪草。

　　满成仔、立华仔、黑子他们都要扯猪草。猪草长不赢，全缩到土里面不出来。他们就跑到两里地外的水渠里，水渠的水才过腰子，他们跳到水里。水里不但有水蔓草，还有田螺、蛙蛤。玩够了水后，竹篮里已是满满一篮的水蔓草。幺姑姑一个人提着竹篮子，苏生用衣服把田螺、蛙蛤包成一包，捧在怀里。太阳落山了，上岭垌披着一层彩霞。他们踏着彩霞，高高兴兴回家去。

　　坳上湾里难得有人进城，一听到有人要进城，就有很多人跑去，有托他买针的，也有托他买花布的。苏生不晓得要买什么，也跑去。

　　要进城的哥哥逗他，给你买根甜甘蔗吃，好不好？

　　苏生连连点头，到了下午，他就跑到路上等。等到天要黑了，哥哥还是没回。奶奶找到他，告诉他，到城里好远，哥哥一下子回不来。他便被奶奶牵着，回到家里。吃了晚饭，点上灯火。爷爷给他讲“哥哥等我，哥哥等我”的故事，他也听不进。直到“弟弟因为等不到种子发芽，不能回家，而哥哥早就回到家去了，弟弟心里一急，变成了一只鸽子，追了哥哥一直喊，哥哥等我，哥哥等我，”他才怕起来：去城里买甜甘蔗的哥哥一定要回来，不然会害我变成一只鸽子。

　　第二天，苏生在禾堂上看到哥哥，赶紧跑过去，伸手喊着，甜甘蔗，甜甘蔗。

　　哥哥嘻皮笑脸。昨天给你买了甜甘蔗，太阳太大了，把甘蔗晒成了一根棍子，我把它丢到你家的茅屎屋上面去了。

　　苏生打转身跑到自家的茅屎屋前，仰了头往屋顶上看。屋顶上只有干茅草，什么都没有。甜甘蔗变成了棍子，还不止，连棍子也不见了。难道是猫叼走了？要么就是鸟，鸟可以从天上看到甜甘蔗，一头飞下来，就把甜甘蔗给叼走了。一天下来，他都不高兴。奶奶要他烧火，他闷闷的，搬了张小蹲凳坐到奶奶身边，瞧着红红的火苗，把一扎一扎的柴塞进灶头里。奶奶就告诉他，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柴塞多了，火反而会灭。那个哥哥心是空的，你不要信他。可他还是不明白，倒是把火伺弄得好好的，火苗一阵一阵往外直蹿。

　　奶奶往灶头上放上锅子，蒸饭、炒粉皮，还把红薯粉子给水一搅，放到油里一煎，黑溜溜的撒上葱花，又香又软，比鸡蛋还好吃。当然，最好吃的是鸡打滚。一只鸡给油一炸，红通通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看得他直流口水。可惜这么好吃的东西，要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苏生和了稀泥，做了一台车子，往地上推着，唱道，爸爸开车来接小生仔了，爸爸开车来接小生仔了，爸爸的车子嘟嘟嘟的响，开到坳上湾，接走小生仔，来到大花城。

　　爷爷就问他，你想进城了？

　　苏生站起身对爷爷喊着，是的，我要进城。

　　爷爷就对奶奶说，你还是把小生仔送到姨奶奶那里，让他学点东西，也做个有出息的人。

　　苏生更高兴了，跑到奶奶身边，满是泥巴的手抓了奶奶的手，叫喊道，我要到姨奶奶家去吃红烧肉。
　　作者题外话：题外话和题内话一样，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