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七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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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七堇年-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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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拿钱做什么。     
    我总不能这么大个人身无分文,对不对。我只要一千卢比的零用。     
    迦南脸挑向一边,又不耐烦。他嘴里还叼着烟,咬着牙关,有些烦躁地数出纸币,交给她。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已走。     
    不知道是他马虎到忽略,还是有意安排。直到现在,迦南都并未带她去移民局登记结婚。他们名不副实的婚姻,在热闹欢庆的场面中掩人耳目。     
    她定定地看着迦南的背影。手里攥着讨来的几张单薄钞票,知道此时内心已无希望。她决意等到孩子降生,便带上他离开。这是她唯一还能够看得到的出路。     
    10     
    那段泥泞艰辛的日子,她依旧留在旅馆继续工作。同样是辛苦操劳,人却渐渐习惯并且麻木起来。话语越来越少,除了接待顾客时应上几句,一天之中几乎不开口。默不作声地忙着手上的活,汗如雨下,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旷和沌重。     
    她要坚韧而辛劳地妊娠,孤身一人,给自己以生的继续,包括腹中的孩子。     
    那一年的雨季格外漫长。涝灾很重,病疫流行。游客变少。生意也不再忙碌,渐渐有些闲的时间能够静下来。许多夜晚,彻夜彻夜地下雨,声音无比清晰。一片水雾朦朦中,看得见一座座神庙默默耸立在雨中,缄默端然的样子,像是眷恋在历史的梦境中不可自拔。早晨醒来,屋檐还滴着水,古老的黑色木雕散发出浓重而腐朽的湿气。仿佛是沾着泪水的睫毛和眼睛一样,神色悲伤。     
    偶尔获得闲暇,便坐在门口边上的凳子上,观望着眼前的市井。抬起头便看到层层叠叠的旧房屋之上,跃出几笔神庙的华盖轮廓。或许那又是皇宫。     
    她从未得知那些神庙的名字,神的名字,包括街道和城区的名字。她不知道加德满都的一切。亦从未走出过加德满都。越是贫穷和落后的国度,越只能依靠宗教的臆想和解脱。她面对那些由痛楚而产生的关于幸福的虚幻信仰,会陷入漫无边际的遐想和记忆。然后沉堕的身体突然将自己拉回眼前。     
    窄小的街道边匆匆走过的人,没有谁会瞥一眼那个在门口的凳子上闲坐的孕妇。她因为辛劳的体力透支而更加形销骨立,唯有腹部不成比例地隆起。从她坐着的姿态,便可以看得出一种疲乏和顺受的累。头发凌乱得捆起,脸上有一种被时光和境遇所急速腐蚀的焦灼。因为操劳而生的邋遢憔悴,明白无故地写在脸上。而内心却越来越钝重。     
    她开始用迦南留下的钱去给叶蓝打电话。手机和宅电轮换着拨打,却莫名其妙打不通,或者没有人接听。就这样坚持打了半个月,终于与她联系上。     
    电话里是叶蓝的声音,说着英文,带有睡意,十分疲倦。因为时差的关系,那边应该是半夜。     
    她说,叶蓝吗。是我。我在尼泊尔。我的钱不够,你能不能打回来。我给你号码……     
    ……我需要钱,叶蓝——她对她说——我要带着孩子离开,必须要钱。她将所有事情告诉叶蓝,并且请求她给她支援。声音是恳切而无助的。却依然有着镇定。她自是知道,叶蓝是目前唯一可以指望的人。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叶蓝在电话那边对她的遭遇感到惊讶,并且一时间没有吭声。卡桑心里只觉得一紧。感觉希望仿佛摇摇欲坠,吊在半空。    
 
《大地之灯》 她不是尼泊尔人(2)   
    卡桑,我自然可以给你一张支票。但我想孩子生下之后,你未免还能轻易走掉,毕竟起码连手续都要多一份。我想尽快来加德满都带你走。告诉我你的准确地址,卡桑,等我过来。她说。   
    卡桑听到她所说的话,在那个瞬间握紧了电话筒,渐渐用力,仿佛要捏碎一般。     
    摇摇欲坠的希望已经放平。她明白这世间的人情稀薄。而她能拥有这般的盛大厚重的情意,在这漫长的焦灼与艰辛之后,只觉得泪都要流出来。     
    11     
    十月。绵长的雨季刚刚过去。加德满都仿佛是刚刚从水中走出的女子,裹着湿漉漉的沙丽,浑身有着水润的冰凉与光滑,绽开红莲般的娇媚。     
    那日她刚刚收拾完一间客房,铺好了被单,走回值班室房间。坐下不久,一个女子走进她的房间。     
    我来登记一间房,卡桑。     
    卡桑抬头,怔怔地看见叶蓝已经站在面前。背着一只登山包。眼神之中兀自有着深意。     
    叶蓝住在这家旅店的一个星期之内,就带着卡桑去领事馆办好了回中国的手续。因为并没有登记结婚,所以过程并不复杂。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地离开,她塞了很多钱给经手的尼泊尔官员,以做到掩人耳目,无人知晓。毕竟迦南在当地十分有名,而卡桑参加了他的公开婚礼。     
    等手续办完,机票就已经拿到手。     
    卡桑离开加德满都,几乎是以人间蒸发般的姿态。悄无声息,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将保管的房间钥匙放在原处,一切都如自己刚刚来时的样子。她是尽心做好了自己分内的事情的。问心无愧。     
    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得以第一次俯瞰这座古老的城市。低矮而破旧的民房,数不胜数的神庙……暗红的砖墙,灰色的水泥房子,黑色的木雕,和棕色的屋顶。再飞高一点,便只能看见大面积的青莽的山区,占据了这片起伏的大地。无数的山峦之巅堆积着终年积雪,非常壮观。视野很快就被厚重的云层所阻挡。     
    叶蓝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卡桑,你有没有不舒服?她问。     
    不,我很好。我只想要睡一会儿。     
    她缩回身体。安心地躺在飞机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很久之后,她回忆起在加德满都的岁月。某个时刻她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动心过就这样一直留在那里,做一个真正辛劳而坚韧的女子。在溽热与卑贱的凌虐之中,以一种苦修一样的大化之心,甘愿,顺受,生子,劳作,然后到死,被抬到河边烧成灰烬。     
    我们不是在这个地方过这样的生活,就是在另一个地方过这样的生活。而这些生命中必须涉过的艰辛,真的又因为地域不同就不同么。     
    当她饱尝汗水的咸涩,能够获得一个短暂的闲暇坐在旅店门口的凳子上,怅惘地眺望雨季的旧城上空时候,她就能够觉得微微快意。心中有踏实。仿佛刚才的辛苦,完全都消失。为着眼前这微不足道的幸福的罅隙,能够发自内心地愉悦起来。这愉悦细微短暂,却超过一切满足。     
    那是一种归属感,和旁观姿态。那是唯独坐在黑帐篷里,窥探世间景致的时候才有过的心情。那是家。     
    但或许依然不是。毕竟她还是想要离开。     
    她仿佛整个人彻底地舒缓下来。一觉睡了将近五个小时。飞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的时候,叶蓝把她唤醒。     
    到家了,卡桑。她说。     
    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留在北京的学校宿舍里,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养父离开,她因不愿让母亲承担自己的存在,于是便决绝地选择走掉。跟一个萍水邂逅的男人交往,然后跟着他离开。     
    恋慕他的那张面孔,彼此毫无了解,真的是连一点都没有。仅仅是在跟他一起吃了两顿饭之后,就开始站在三环的大桥下等他来幽会,在晦暗的房间里与之纠缠,若即若离。却因为自己的焦灼,不肯放弃。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跟着他。并因为这种盲目,被带到尼泊尔,流落到一家旅馆餐厅,在里面做苦工。没有丝毫报酬。     
    直到现在她仍然并不觉得这样的动机是纯粹是爱。亦不能形容自己是个,所谓的,为爱而生的女子。     
    为爱而生的女子。这样的标签多么的卑微和可怜。仿佛直接双关着永无止境和失意和惨淡。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只是因了始终有落寞的心情,所以觉得内心的缺失极其庞大。印象之中,生活仿佛就是一只巨大的漏斗。她千方百计地将心情,爱恋,路途……纷纷往里面填塞,满怀希望,想要看到它充盈并且完满起来。但是最终却沮丧地发现,除了一切化作时间从底部持续不断地流失,自己一无所获。它始终不能够尽如人意地充盈并且完满。     
    内心缺失安全感的人,通常会做出更缺乏安全感的事情。一种悲哀的循环。现在这个循环又回到起点,并且也把她带回生活十年的城市。     
    那个夜晚,叶蓝把她带回自己的家。卡桑终于得以在这样漫长浑浊的艰辛之后非常舒适地洗一个澡。她在卫生间的巨大镜子面前头一次如此清晰得逼近妊娠中的自己。她看到突兀的肚子,心中只觉得一阵荒凉。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心中向来对做一个母亲没有丝毫准备。尼泊尔这样的国家,传统上的宗教反对堕胎。她即使去做,身上亦没有一分钱。就是如此的无奈。     
    她洗了很长时间,卫生间的哗哗水声一直响着。快要出来的时候,听到叶蓝在外面的敲门的声音,她问她,你一个人洗有没有事?卡桑。     
    卡桑裹好浴巾走出去,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叶蓝守在门口。叶蓝看着她,伸手抚摸她湿漉漉的脸,眼神之中有担忧。     
    我不知如何照顾你,卡桑。连你洗澡久久不出来,我都莫名其妙惊惧不已。我只能将你带回来。却不能让你安心。     
    叶蓝声音变得很轻很淡,神情恳切。她说,卡桑,我不能够说我了解你。但却看得到你内心的落寞与无着。你不能够否认,你一直都在盲目地接受它的指引,或者说被它指引,一再地被别人带走,一再地被扔到一个地方,一再独自于陌生和黑暗中摸索出路,然后又沿着它回到自己的原点,回到最初的一个孑然的位置上,四顾眺望,只有一片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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