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七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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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七堇年-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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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是如此的柔软而温热,搅动的时候,波浪轻轻拍打她的身体。犹如梦境之中阿妈的手。     
    她在湖中长时间滞留。开始闻到雾气里越来越浓的矿物质的气味。有些头晕,浑身乏力。隐约听到仁索呼喊她的声音。她想要站起来,上岸去,可是觉得肌肉仿佛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支不起身体。她有些恐慌。仿佛感到一种死亡的迫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再次看到幻象——素白的雪铺满大地,苍穹之上有着银白的月。阒静无声。你的阿爸阿妈长眠在这圣山下面了。卡桑。她听见爷爷的混浊的声音,这样对她说起。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仁索的面孔。仁索将她搂在怀里,神情焦急。卡桑,你险些晕过去丧命。仁索抚摸着她湿淋淋的头发说。     
    我饿。卡桑说。    

《大地之灯》 物物交换的时代(2)   
    这是自从爷爷死去之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仁索或许是她现在所能依傍的唯一亲人。因此她对她表达自己的需索。而在无所依靠的时候,在为爷爷守灵的日日夜夜,在被陌生的男子带领着踉跄赶路的途中,在漆黑寒冷的雪原深夜,即使饥渴疲乏,她依旧会独自咬着牙挺过来。   
    因她相信,我们的肉体,不过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那日她被仁索从温泉中救起,换上新的衣服,被带回家。仁索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为她梳理头发。卡桑,你想念你的亲人吗?她问。     
    卡桑不回答。她像是父母被偷猎者杀死了的小藏羚羊,黑黑的眼睛,清澈而无辜,令人怜悯。     
    那日在日朗家吃的第一顿饭,卡桑拘谨地和仁索站在一边。日朗的大儿子扎么措看见她,大声说,你,过来。坐下,到这里来吃!日朗诧异了一下,说,唔,那你往后就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好了。卡桑点点头,走上前便坐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谢谢?扎么措问道。     
    卡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撞见少年的目光,类似幼鹰一般桀骜的样子。她便就这么看着他,说,谢谢。眼神落拓得发直。然后埋下头去,伸手抓牛肉。     
    少年不言。     
    高原上的春天永远来临得悄无声息。但什么时候候鸟迁徙过故乡的天空,带来雪山上第一声冰裂的巨响,并融化了脚下的冻土,她却能够深刻记得。这姗姗来迟的太阳光热的讯息,促使牧民们开始准备迁徙到夏季牧场。熬过了一个漫长严冬的牛羊们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卡桑每日忙碌地和仁索一起干活儿。拾牛粪,晒牛粪,赶羊,做糌粑,磨面,制血肠,晒干肉,喂狗,煮茶。晋美跟着卡桑过来,也为日朗家放牧。吉卜时不时会来探望她们。当她忙着烧火热茶或者磨青稞面的时候,偶尔抬起头来,会看见男子远远地站在外面,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个方向。     
    她即使对这朴实的男子心存感恩,亦不会表露。     
    仁索却会好奇地探过头来,眼神愉悦地偷偷望着男子,脸颊上流露出绯红的色泽。那是卡桑头一次敏感地发现,只有看到吉卜的时候,仁索才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仿佛仁索的心情晴朗得像夏日的天空。她是聪敏懂事的孩子。从不会多问。亦不会多说。     
    春天正式来临的时候,牧民的迁徙逐渐开始了。他们驱赶着牛车,载着家当,向夏季牧场深入。候鸟一般的习性。     
    日朗一家骑着高大的马,总是走在最前面。卡桑和仁索坐在满载货物的牛车上,跟随在后。日朗家的大儿子扎么措不安分地骑着马四处驰骋撒野。不时地冲进牦牛群,把原本安分密集的牛群驱赶得凌乱。看守牛群的晋美不依,冲到扎么措的马蹄前,狂吠着猛烈地跳起来攻击。少年的马受了惊吓,一下子前蹄提起,并向一边歪斜。扎么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摔倒在地上。他的腿着地,疼得一声惨叫。不少人停下来吆喝着,扎么措摔马了!!     
    声音引得日朗朝这边走过来。     
    扎么措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日朗跳下马来,抓起男孩的腿,一寸寸地按过去,企图寻找伤处。当他的手停在在小腿的胫骨上时,扎么措大叫着喊,疼!!日朗说,叫什么!忍着!声音吼得扎么措一怔,咬着嘴再也不敢出声。     
    你骨头断了!日朗说。说罢之后回头把吉卜叫过来。他对吉卜交待,扎么措的腿折了,你看看能不能接好吧!     
    吉卜跪下来,手势熟练地为扎么措检查伤势。末了,他说,没有什么大碍。我能够接好。只是今天不能再走,我要把扎么措留下来,接骨疗伤。日朗抬起头,焦虑地望了望天,说,好吧。那就停下来扎寨。     
    在临时扎好的帐篷里面,吉卜拿出草药,又准备了两块木板和布条,准备给扎么措接骨。卡桑和仁索在一边守候着。吉卜说,卡桑,仁索,你们两个按住他的肩膀,免得他动得太大,接不好骨头。两个女孩便走过去按住扎么措,仁索低着头,脸色绯红。     
    吉卜看着男孩说,请忍耐一下!说完手臂运力,钳住男孩的腿。     
    扎么措一声惨叫。随之而来的仿佛有骨头咔嚓一声接榫的声音。男孩因为剧烈的疼痛,浑身颤抖,上身若不是被死死按住,肯定会在地上打起滚来。吉卜立刻手脚利索地为他敷上厚厚一层黏糊的草药浆汁,然后用两块木板夹住,缠上布条。牢牢地固定。吉卜舒一口气,说,这便好了,只要不动弹,三四个月便会好。卡桑看到吉卜裸露的手臂和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吉卜站起来走出帐篷。不多一会儿,日朗进来了。他在扎么措的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脑袋问,疼么。少年咬着嘴唇摇摇头。日朗又说,疼也忍着。你要做一条汉子。     
    说罢转过头对她们两个女孩子说,照顾一下扎么措。有什么事情,就去叫吉卜。吉卜是游医,医术在囊谦草原都非常有名。说完,日朗转身也离开了。背过身的时候,日朗说,你那条狗驹子叫做晋美是不是。长得好,可是牧羊犬伤人,无论怎么说,以后都得好好管管。     
    那个夜晚,卡桑和仁索便呆在帐篷里面。外面的夜色深浓,风声呼呼地穿越。在这简易的黑帐篷里面,卡桑觉得昏昏欲睡。她看见爷爷的面孔,堆积着山川一样纵横的皱纹,被温着酥油茶的文火,映出沧桑而明暗模糊的影子。在黑帐篷里面,文火静默燃烧的轻微声响。爷爷声音混沌的呢喃。     
    卡桑,你要记得,每一具肉身中都有数个“轮室”,它们以莲花的形状沿着脊椎排列,从尾椎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我们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结束的时候,灵魂就会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爷爷。卡桑轻微的叫出声来。她感到脸膛上,有着一双手,迟疑地抚摸过去。仿佛一片溽热潮湿的云,掠过干涸的大地,带来以雨水和生的希望。     
    她模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是那个少年的手,依旧停在自己的脸上。突然她就猛地扭过脸,躲开少年的手。警醒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少年说,你为什么躲?     
    卡桑不说话。她想叫仁索,却发现仁索不在这里,陡然她内心隐约觉得不安定,于是她立刻就冲出去,张皇地四处寻找。最终她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除了沉沉逼人的夜色和沆瀣水汽带来阵阵骨寒,一切阒静无声。于是她向吉卜的帐篷跑过去,其实她并不清楚这样盲目寻找的意义。她只是被一种不可言喻的焦灼感所笼罩,急切得仿佛是在逃生。    

《大地之灯》 物物交换的时代(3)   
    在吉卜的帐篷外面,她紧张而压抑地喊。吉卜。吉卜。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之小,仿佛一个哑巴在竭尽全力地叫喊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一般。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面因为奔跑而越来越剧烈的喘息,以及心脏清晰局促的跳动。她不敢进去。在踌躇不定的时候,帐篷虚掩的帘子被风撩起一道缝隙,里面射出微弱的光。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她心里一阵欣喜,于是轻轻撩开帘子。   
    就这样她看到吉卜与仁索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诡异的低语与压抑的喘息呻吟窸窸窣窣地传来。一堆已经熄灭的柴火,一两点火星忽隐忽现。     
    她觉得无限羞耻与害怕。轻轻合拢帘子,转身跑开。     
    高原的深夜。稀疏星辰洒落的光。氤氲遥远的月色。远处的水泊犹如寂静的回忆一般静默地遗失在大地上。她被这无尽深邃的空旷与阒静所震慑。仿佛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就像一根细长脆弱的骨头,快要被某种固执强烈的宿命所轻易折断。     
    她头一次觉得无家可归。即便是爷爷去世的那个时刻,她都未曾觉得自己丧失了家。而这个夜晚,她切肤地为自己的无限孤立而疼痛起来。她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于是她走到沉睡的安静羊群旁边,找到晋美。无可选择地抱着它坐下来。晋美身上暖得像一团火。     
    由于极端孤独无助而产生的耻辱的眼泪,灼热地快要溢出眼眶。她倔强地一把抹掉。     
    卡桑!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推醒她。她艰难地睁开因为哭泣而干涩发痒的眼睛,看到仁索。我找了你很久!仁索对她说。卡桑不言语。仁索有些焦急地拉她站起来。卡桑眼神倔强,仿佛不屈服的小兽。昨天晚上,我也找了你很久。她对仁索说。     
    仁索怔住了。她慌忙把卡桑拉近自己,低声地说,你看见什么了?     
    卡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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