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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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鸟-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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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告别了这棵矮树,朝前方走去,脚步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

一路上,那个行者仿佛突然被唤醒了说话的意识,尽可能地恢复着因经久不用而似乎已经丧失了的讲话能力。他不仅能够愉快地来回答根鸟的问话,还不时地向根鸟问话。当他从根鸟的嘴中得知根鸟西行的缘由时,不禁靠近根鸟,并用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根鸟的手,目光里含着亲切的与诗一样的赞美。

太阳即将再一次落下去时,根鸟知道了他的名字:板金。

根鸟还知道,他过去居然做过教书先生。

但当根鸟希望知道板金西行的缘由时,板金只是朝根鸟一笑,并没有立即回答。根鸟并不去追问,因为,他已感觉到,板金正在准备将心中的一切都告诉自己。

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空中没有一丝尘埃,那月光淋漓尽致地洒向荒漠,使荒漠显得无比深远。空气已经微带湿润,森林或湖泊显然已在前边不远的地方。根鸟和板金一时不想入睡,挨得很近地坐着,面朝荒漠的边缘。

板金从怀中摘下盛酒的皮囊,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根鸟:“小兄弟,你也来喝一口。”

“板金先生……”

“我今年五十岁,就叫我板金大叔吧。”

“不,我还是叫你板金先生。”

“随你吧。”

“我不会喝酒,板金先生。”

“喝一口吧。”

“我只喝一口。”

“就只喝一口。”

根鸟喝了一大口酒,身上马上暖和起来。

板金喝了十几口酒,说:“小兄弟,好吧,我告诉你我往西走的缘由。”他望着月亮说:“我的家住在东海边上。我是从那里一直走过来的,已经走了整整五年了。”

“五年了?”根鸟吃了一惊。

“五年了,五年啦!”板金又喝了一口酒,“记不清从哪一代人开始,我的家族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凡是这个家庭的男子,一到十八岁,便突然地不再做梦……”

“这又有什么?”根鸟既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又觉得这事实在无所谓。

“不!小兄弟,你大概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无梦的黑夜,是极其令人恐惧的。黑夜长长,人要么睁着双眼睡不着,在那里熬着等天亮,要么就死一般地睡去,一切都好像进入了无边的地狱,醒来时,觉得这一夜黑沉沉的,空洞洞的,孤独极了,荒凉极了,那感觉真是比死过一场还让人恐怖。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家庭中,曾有两个人因为终于无法忍受这绝对沉寂的黑夜,而自尽了。其中一个是我的叔父。他死时,我还记得。他是在后院的一棵桑树上吊死的。为了治好这个病,我们这个家族,一刻也没有放弃寻找办法,然而,各种办法都使过了,仍然还是如此。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都害怕十八岁的到来,就像害怕走向悬崖、走向刑场一样。在这个年龄一天一天挨近时,我们就像在黑暗中听着一个手拿屠刀的人从远处走过来的脚步声,心一天一天地发紧。许多人不敢睡去,就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让自己醒着,长久之后,身体也就垮了。我们这个家族的人,衰老得比任何人都快……”板金喝了一大口酒。

根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有点寒冷,从板金手中拿过皮囊,也喝了一大口酒。

“小兄弟,你现在多幸福啊!你能做梦,做各色各样的梦,你居然能梦见一个长满百合花的峡谷!你还要什么呀,你有梦呀!你有那么好的夜晚!那夜晚,不空洞,不寂寞,有声有色的。哪怕是一场噩梦呢——噩梦也好呀,一身大汗,醒来了,你因摆脱了那片刻的恐惧,而在心里觉得平安地活着,真是太好了,你甚至在看到拂晓时的亮光已经照亮窗纸的时候,想哭一哭!梦是上苍的恩赐!”他仰脸看着月亮,长叹了一声,“我不明白,天为什么独独薄我一家?我不明白呀!这世界,你是看到了,不如人意呀!那长夜里再没有一个梦,人还怎么去活?太难啦,真是太难啦……”

根鸟借着月光,看见板金的眼中闪烁着冰凉的泪光。他将皮囊递到了板金手中。

板金将皮囊摇晃了几下,听着里面的酒发出的叮咚声:“躲不开的十八岁终于来了!就在那天夜里,我像我的祖辈们一样,突然地好像跌进了坟墓。那一夜,好像几十年、几百年,无边无底的黑暗。那黑暗推不开、避不开。终于醒来时,我就觉得自己心都老了。我坐在河堤上,望着河水,将脸埋在双腿中间哭起来……”

“喝点酒吧,喝点酒吧,板金先生。”

板金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因为过猛,酒从嘴角流出,在月光下晶晶闪亮。

“眼见着,我自己的儿子已长到十岁了,我终于在一天晚上,离开了家。那时儿子已经熟睡。临出门时,我借着灯光,看到他的嘴角流露着甜甜的微笑。我知道,他正在做梦,做一个好梦。那时,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让我的儿子,每天夜里,都能有梦陪伴着他,直到永远。内人一直将我送到路口,我说:‘我一定要将梦找回来!’”

根鸟苦笑了一声:“梦怎么能找回来呢?”

“能!”板金固执地说,“一定能的!我知道它在哪儿。梦是有灵性的,梦就跟你见过的树林、云彩、河流一样,是实实在在的,是真的,真真切切。它丢失了,但它还在那儿!”

“你到哪里去找呀?”

“西边。我知道它在西边。”

“你怎么能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板金回忆道,“就在丢失梦的头一天夜里,我梦见了我的梦消逝的情景。它像一群小鸟,一群金色的小鸟,落在一棵满是绿叶的树上,忽地受了惊吓,立即从树上飞起,向西飞去了,一直向西。当时,天空金光闪闪,好像飘满了金屑。不久,就一一消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消失在了西边,只剩下一片黑色的天空……”

根鸟不由得站起身来,朝西边的夜空望去。

板金将皮囊放在地上,也站起来,将一只无力的手放在根鸟的肩上:“小兄弟,我们都是在做同样的事。我比你大得多,但我们是兄弟!”

空气里,飘来微弱的松脂气味。

“明天,我们就能到青塔。”板金说。


3


青塔是一个小镇。

根鸟和板金是在第二天中午时分,看到这个小镇的。他们走出荒漠,翻过最后一道大土丘之后,立即看到了一片森林,随即又看到了立在被森林包围着的一座小山上的塔。塔形细长,在阳光下呈青黑色。透过树木的空隙,他们依稀看见了小镇。那时正是午炊时间,一缕缕炊烟,正从林子里袅袅升起。那烟都似乎是湿润的。

根鸟顿时感到面部干紧的皮肤正在被空气湿润着,甚至感到连心都在变得湿润。

在往镇子里走时,板金说:“我们没有必要向他们诉说我们西行的缘由。”

根鸟不太领会板金此话的意思。

板金说:“让别人知道了,除了让他们笑话我们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一路上,我已受足了别人的嘲笑了。那天,你在路上问我为什么向西走,我没有立即回答你,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也许,这天底下两个最大的傻瓜,确实就是我俩。”

根鸟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了小镇。镇上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他们的体型、面相、脸色以及装束,告诉这个小镇上的人,这两个浑身沾满尘埃的人,显然来自遥远的地方。老人与小孩的、男人与女人的目光,便从路边、窗口、树下、门口的台阶上等各个地方看过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被看,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发现自己确实与这个镇上的人太不相同了。因为是被看,他们显得有点尴尬与不安,尤其是根鸟,几乎不知道怎么走路了。板金将一只手放到根鸟的肩上。这一小小举动的作用是奇妙的:它使根鸟忽然地觉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可以满不在乎地看待这些目光。他甚至还有一种小小的兴奋——一种被人看而使自己感到与别人不一样、觉得自己稀奇的兴奋。

他们在小镇的青石板小街上走了不一会儿,居然从被看转而去看别人了:这里的人,穿着非常奇特,男人们几乎都戴着一顶毡帽,身着棕色的衣服,脚着大皮靴,女人们头上都包着一块好看的布,衣服上配着条状的、色彩艳丽的颜色,手腕上戴着好几只粗粗的银镯;这些人脸显得略长,颧骨偏高,眼窝偏深。根鸟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孩子,男孩们或光着脑袋,或戴了一顶皮帽,那帽耳朵,一只竖着,一只却是耷拉着的,女孩们身着长袖长袍,跑动时,那衣摆与长袖都会轻轻飘动起来,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眼睛都亮得出奇,使人感到躲闪不及。

他们在塔下一座废弃的小木屋里暂且住下了。他们决定在这里停留几日,一是因为身体实在太疲倦了,二是因为他们都已身无分文,且已无一点干粮。他们要在这里想办法搞点钱和粮食,以便坚持更漫长的旅程。

整整一个下午,根鸟都在睡觉。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板金没有睡。他一直坐在那里。睡觉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他见根鸟醒来了,说:“我们该到镇里去了。”

根鸟不解地望着板金。

“你难道还没有饿吗?”板金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瓦钵。

根鸟立即明白了板金的意思:到镇里乞讨。顿时,他的心中注满了羞耻感。他显得慌乱起来,把衣服的纽扣扣错位了。

“这就是说,你还没有乞讨过?”

根鸟点了点头。这些天,他一直在花着他离家时父亲塞给他的钱。那些钱,几乎是父亲的全部积蓄。他非常节省地花着,他还从未想到过他总有一天会将这些钱全部花光,到那时怎么办。这是一个让他感到局促不安的问题。他低垂着脑袋,觉得非常茫然。

“小兄弟,天不早了,我们该去了。”板金显得很平静,那样子仿佛要去赴一个平常的约会一般。

根鸟依然低垂着脑袋。

“走吧。”

“不。”

板金望着手中的瓦钵:“我明白了,你羞于乞讨,对吧?”

根鸟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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