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终于从东边的树林里升起来。大概是因为夜雾的缘
故,它周边的光华显得毛茸茸的。但,随着它的升高,光就变
得越来越明亮。路随之亮了起来,人、马以及周围的物象也都
亮了起来。黑暗去了,变成了朦胧。由于朦胧,就使根鸟和秋
蔓觉得,那林里,芦苇丛里,草窠里,庄稼地里,到处都藏着秘
密。春季月光下的夜晚,与人醉酒之后所看的物象差不多,一
切都恍恍惚惚的。
一片无边无际的麦地出现了。麦子已经抽穗,近处的麦
芒在月光下闪着银光。风大了些,黑色的麦浪温柔地向东起
伏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梆子声。这似有似无的梆
子声,将春夜敲得格外宁静和寂寞。
道变窄了,他们不时被涌过来的麦浪打着双腿。
要是根鸟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旷野里,他会突然大喊一声,
或故意扭曲地唱上几句。但此刻,有个女孩儿在他前头,他不
能这样做。他也不想去破坏这份宁静——这份宁静让他非常
喜欢。
已走到后半夜了。根鸟和秋蔓都不觉得困倦。但秋蔓显
然走得有点困难了。根鸟牵住了马,说:“你骑上马吧。”
秋蔓摇了摇头。
“骑上吧。这马非常乖的。”
“我没有骑过马。”
“没有关系的。骑上它吧。”根鸟说着,就在马的身旁蹲
下,并将腰弯成直角,给秋蔓一个水平的脊背。
秋蔓不肯。
根鸟就固执地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骑上马吧。你的脚
已打出泡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根鸟说不清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只是觉得秋蔓的脚上肯
定打出泡来了。
秋蔓终于将脚踩到了根鸟的背上。根鸟慢慢地升高、升
高,最后他踮起双脚,将秋蔓送到了马背上:“抓住马鞍上的扶
手,你肯定不会摔下来的。”
秋蔓开始有点紧张,但白马努力保持平衡,使秋蔓慢慢放
松下来。她从未骑过马。马背上的感觉是奇特的。如果是家
人在她身旁,她会咯咯咯地笑起来。
根鸟惟恐秋蔓有个闪失,就牢牢地牵着缰绳,走在马的身
旁。
秋蔓只能看到根鸟的头顶与双肩。她觉得他的双肩很有
力量。
路穿过一片树林时,月亮已经高悬在头顶上,林子里到处
倾泻着乳汁一般的光华。根鸟主动向秋蔓诉说了他西去的缘
由。说完之后,他就担忧秋蔓会笑话他。
秋蔓没有笑话他。
但他却在看也没看秋蔓的面孔时,竟然觉得秋蔓在笑,并
且笑弯了眉毛。他还听出了秋蔓心中的一句话:“你好傻!”是
善意的,就像这月光一样的善意。根鸟心里有一股暖暖的、甜
甜的,又含了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黎明前的那阵黑暗里,他们走到了那个平原小镇:米溪。
在秋蔓的带领下,他们走到了一座大宅的门前。
根鸟以同样的方式,将秋蔓从马上接下。
秋蔓立即朝大门跑去。根鸟看见了被门旁两只灯笼照亮
的大门。他从未见过这样又高又大的门。灯笼在风里晃动,
上面写着一个“杜”字。
秋蔓急促地叩响了大门上的门环,并大声地叫着:“开门
呀,开门呀,我回来啦!”
随即门里传来“吃通吃通”的脚步声。门很快吱呀打开
了。有许多灯笼在晃动,灯光下有许多人。他们认出了秋蔓
之后,又掉过头去向里面喊道:“小姐回来啦!小姐回来啦!”
后面又有人接着把这句惊喜的话,继续往深处传过去。根鸟
直觉得这大宅很深很深。
秋蔓竟然“哇”的一声哭了。
那些人显得十分不安。他们告诉秋蔓,家里派人去船码
头接了,没有接着,正着急呢,所有的人到现在还都没有睡觉,
老爷和太太也都在客厅里等着呢。差错出在秋蔓记着的是一
个码头,而家中的人却以为是另一个码头。
秋蔓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送往大宅的深处。
一直站在黑暗中的根鸟,通过洞开着的大门往里看时,
只见房子后面有房子,一进一进地直延伸到黑暗里。灯笼映
照着一根根深红的廊柱、飞起的檐角、庭院中的山石与花
木……
过了不一会儿,人群又回来了。他们显然已听了秋蔓的
诉说,看根鸟来了。走在前面的是秋蔓。她一手拉着父亲的
手,一手拉母亲的手。见了根鸟,她对父母亲说:“就是他。”
秋蔓的父亲身材瘦长,对着根鸟微微一鞠躬:“谢谢你
了。”随即让佣人们赶紧将根鸟迎进大门。
根鸟一开始不肯,无奈杜家的人不让他走,连拖带拉地硬
将他留住了。沐浴、更衣……当根鸟在客房中柔软舒适的大
床上沉沉睡去时,天已拂晓。
3
根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快近中午了。
秋蔓早已守候在寝室外的厅里,听见寝室门响之后,对两
个女佣说:“他醒了。”
两个女佣赶紧端来洗漱的铜盆。秋蔓接过来,要自己端
进去。两个女佣不让:“哪能让小姐动手呢。”但秋蔓却固执地
一定要自己端进去。两个女佣只好作罢,在门外站着。
根鸟见秋蔓进来,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光,有点不好意思:
“我起晚了。”
秋蔓笑笑,将铜盆放在架子上。那铜盆擦得很亮,宽宽的
盆边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盆中的清水因盆子还在微微颤
动,荡出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根鸟手脚不免有点粗笨,洗脸时,将盆中的水洒得到处都
是。
秋蔓一旁站着,眯着眼笑。
等根鸟吃完早饭,秋蔓就领他在大院里的那一幢幢房子
里进进出出地看,看得根鸟呆呆的。这个大宅,并没有给根鸟
留下具体的印象。他只觉得它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颜色与
光影在他的感觉里闪动:砖瓦的青灰、家什亮闪闪的荸荠红、
庭院莲花池中水的碧绿、女佣们身着的丝绸衣服的亮丽……
杜家是米溪一带的富户,有田地百余亩,有水车八部,有
磨坊两座,还有一爿这一带最大的米店。
根鸟自然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大宅。
接着,秋蔓又领着根鸟去看米溪这个镇子。
这是大平原上的水乡地区。米溪坐落在一条大河边上。
一色的青砖青瓦房屋,街也是由横立着的青砖密匝匝地铺成,
很潮湿的样子。街两旁是梧桐树。梧桐树背后,便是一家家
铺子,而其中,有许多是小小的酒馆。家家的酒馆都不空着。
这里的人喝酒似乎都较为文雅,全然没有根鸟在青塔或其他
地方上见到的那么狂野与凶狠。他们坐在那里,用小小的酒
盅,慢慢地晶咂着,不慌不忙,全然不顾室外光阴的流逝。几
条狗,在街上随意地溜达,既不让人怕,也不怕人。中午的太
阳,也似乎是懒洋洋的。小镇是秀气的,温馨的,闲适的。
根鸟走在阳光下,也不禁想让自己慵懒起来。
在杜府住了两日,根鸟受到了杜家的热情款待,但他在心
里越来越不自在起来。这天晚上,他终于向秋蔓的父母亲说:
“伯父伯母,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秋蔓的父母似乎挺喜欢根鸟,便用力挽留:“多住些日子
吧。”
根鸟摇了摇头:“不了。”
秋蔓的父母便将根鸟要走的消息告诉了秋蔓。秋蔓听
了,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鸟就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将
白马从后院的树上解下,牵着它就朝大门外走。
秋蔓的父母又再作最后的挽留。
根鸟仍然说:“不了,我该上路了。”他说这句话时,不远处
站着的秋蔓正朝他看着。那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它
使根鸟的心忽地动了一下,话说到最后,语调就变弱了。
秋蔓默默地站着,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杜府的老管家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就走过来从根鸟手中
摘下缰绳:“既然老爷和太太这么挽留你,小姐她……”他看了
一眼秋蔓:“自然也希望你多住几日,你就再住几日吧。”
根鸟就又糊里糊涂地留下了。
又住了三日,根鸟觉得无论如何也该走了。这回,秋蔓则
自己一点不害羞地走到了根鸟的面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
要走。”
根鸟不吭声。
“你是不愿意这样住在我家。你不是在路上对我说过,你
要在米溪打工,挣些钱再走的吗?那好,我家米店里要雇背米
的,你就背米吧,等挣足了钱,你再走。”
根鸟不知如何作答。
“留不留,随你。”秋蔓说完,掉头走了。
根鸟叫道:“你等一等。”
秋蔓站住了,但并不回头。
根鸟走上前去:“那你帮我对伯父说一说。”
秋蔓说:“我已经说好了。”
当天下午,根鸟就被管家领到了大河边上。
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边上。很大的一个米店。这一带,
就这么一家米店,那米进进出出,每天都得有上万斤。
河上船来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处于这条河的中
心点,是来往货物的一个转运码头。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
很兴旺。
管家将根鸟介绍给一个叫湾子的人。湾子是那几个背米
人的工头。
根鸟很快就走下码头,上了米船,成了一个背米的人。他
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气在这里挣钱了。这个
活对他来说,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矿石背出了一个
结实的背、一副结实的肩和一双结实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
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过跳板、登上二十几级台
阶,然后将它送到米店的仓里。
那几个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着急。他们在嘴里哼着号
子,但步伐都很缓慢。在背完一袋与再背下一袋之间,他们总
是一副很闲散的样子:放下米袋之后,与看仓房的人说几句笑
话,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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