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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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故事-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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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遵礼瞪了一眼,说:老三,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我听得此话,忽然疏放了血液,竟觉世界如此可亲,如此活力。我觉得刚才应该失禁了,低头一看,却是没有。暗自提了提阴根,仍是没什么尿意。我其实早该想到,刘遵礼原也是怕事的,否则不会拿着刀背对着政法干部砍十几刀。我“咳”地叹息一声,甚至想去调解他们兄弟,叵耐刘遵礼又死死盯着我,好像要恢复一只老虎原有的尊严。

极端年月(26)
我躲闪开目光,却不料他又拉我胳膊,让我看他。我看得心慌,那里还是两只浑浊而恐怖的大眼球。
  刘遵礼忽而说:拷上我吧。
  我说:为什么?
  刘遵礼说:我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破坏我知不犯法。但人家把毛主席的长江大桥炸了,我就肯定犯法了。
  我说:你有没有打何大智?
  刘遵礼说:没有,我只偷他老婆。
  我说:没打就没事。
  刘遵礼说:果然没事?
  我说:没事。
  刘遵礼说:不是因为你在我手里,才这样说吧?
  我说:你放了我,我也会说没事。
  我怕他不放心,又说:本来就没事。
  刘遵礼大笑起来,笑完哭,哭完对众人说,以后有人来问,就别说你耕田来我织布了,就说我偷人,偷就偷了,没事。众人如遭大赦,跟着笑起来,刘遵礼的老婆也幸福地笑了。
  那夜,我非得吃刘遵礼最好的腊肉,饮刘遵礼最好的藏酒,才得以离开高坑。刘遵礼打电筒把我送过羊肠小路后,说:你说话算数吗?我说:算数。他才算是安心地回了。
  一个人走到村部后,我算是轻松了些,便解开裤扣拉尿,哗哗泡松好大一块地,我觉得快完了,那液体仍然如柱狂奔,我便想以前从媛媛家回来,都要紧张地在土墙边拉一泡尿,我想媛媛有一天要是问我有多爱她,我就会带她到那里,轻轻把泡松的土墙推倒。
  在村部小卖部,同伙拿菜刀磨柜台,气势汹汹,我忽而也气势汹汹,我想你刘遵礼至少是袭警啊。一个多小时后,十几个当地民警赶来,大家鼓噪着上路,要去扳平,却不料带头的接了一个电话,又丧气地命令我们不要去。
  从山路往下走后,我朝上看了看月亮,月亮就挂在树枝上,硕大无朋,就像要掉下来一样,很恐怖。可是我总是止不住往上看,我怕,就是我还活着。上了车后,听到机器哼叫的声音,我便知路面被一丈丈抛下。
  我是再也不来这地方了。
  1998年6月2日
  在文宁县去了几趟矿山,往高坑刘遵礼那里又打了几个电话后,我们得到一点信息,但得不到更多,便收兵回本省了。6月2日,刑侦大队发出协查吴军的通告,我受命整理破案报告。
  我能写出的纲要是:2月7日,原爆破手何大智声称帮高坑水库买炸鱼用品,从文宁县某铜矿保管员处私购硝铵炸药10公斤,当日回家,向妻子刘春枝说:我不和你过了,我要去炸人,春运火车挤,我就炸汽车,我要炸长江大桥的汽车。2月10日,何大智与吴军离开友丰旅社,乘卧铺车抵达本省。2月14日,两人离开幸福旅社,搭乘9路电车,在长江大桥引爆炸药。
  我能推测出的爆炸因由是“爱情恐怖主义”。写报告前,我打通了张老的电话,说了一些情况,张老听说我要请教,不痛不快地说:我是最后一次帮你了。
  我说:1月31日,何母对儿子何大智说,你没个卵用。此时何大智的自尊心已毁至谷底,他一定想到自己的无能,想到小孩子都说他戴绿帽,阳痿,便受不了,便要和心肠素狠的妻子赌个博,赌注就是炸汽车。为了使一切看来像真的,为了彻底吓倒对方,他特意搞来10公斤炸药。2月7日他向刘春枝摊牌,说了要自杀的意思,不单是自己要死,很多人也要陪着死。这是场情感赌博,赌赢了,刘春枝会害怕,会恳求他不要这么做,老实巴交的他就会原谅她,好好待她,和她一起好好生活;赌输就没想到,赌徒好像从来不会想到输。结果刘春枝恰恰表现得无动于衷,这样何大智就被逼上悬崖了。

极端年月(27)
张老说:面子这东西在乡村是这样,对一贯有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对没有的,却特别重要。
  我说:嗯。刘春枝说,你快点去炸啊。何大智就束手无策了,就傻眼了,就只能昏昏沉沉提着炸药走了。他总不能四肢健全地跑回来,告诉众亲朋,我没炸。可惜刘春枝不懂这个处境,等她懂了,就晚了。2月11日,刘春枝托人往县城带信,说,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做对不起党和社会主义的事情。这信晚来了一天,那边何大智等啊等,等了两三天,已经万念俱灰,已经离开文宁县城了。此时只有桥塌了,或者电车*了,才能给何大智台阶下。何大智估计也惶恐,当天凌晨,他伏在厕所墙上哭过。
  张老说:是,两个引爆人中间,有一个是明显害怕的。
  我说:何大智越靠近我们省,人生之路就越少,越觉自己是被冲动绑架了。可是他又能想到,自己在绝情绝义的美人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不如死了,死了别脱。接着,他又会想到,恰恰没有比搞一场爆炸案更能报复刘春枝的了。他想全国潮水般的口水将浇向刘春枝,让她自责、惊慌、恐惧,夜夜做噩梦,终生背十字架。这时,他或许又是快意恩仇的上帝,在主持,在审判,这也许是软弱的他坚持到最后的原因。
  张老说:等等,我觉得自杀也能达到同样效果,自杀照样能把指责引向刘春枝。
  我说:他说出炸桥的话了,收不回了。
  张老说:那他当初为什么不说“我要自杀”呢,我觉得蹊跷。
  我说:您讲过,弱者迷恋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权衡过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当然是前者更富于证明性。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扬眉吐气,渴望自己最后一把不输给刘遵礼。事实也是,刘遵礼被他这一举动*了。
  张老说:有漏洞。我再假设,为什么不炸他老婆的村子呢?
  我说:何大智起先只想用威胁炸人来赌博。何大智说要炸老婆的本家,怎么挽回?更何况那高坑是个恶地,人凶得不得了,大家听说何大智要炸他们,还不把他打死,何大智不会这么傻。
  张老说:他要死,为何拖个人陪呢?
  我说:您说的是吴军,吴军不知是哪里人,但极度厌世,原是待死之人。我这里有他的遗书,上面画了女人,写了诗,说,来本无根,去本无痕,你本无身,我本无形,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判断他是失恋之人,奢望自毁。
  张老说:一手破诗。
  我说:他叫四大山人,会画画、写诗、唱戏、武打。他老板说他艺术不错,我觉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县城旅社擦桌子洗碗,说明自弃。很多人不就喜欢这样吗?你说我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好,我报废给你看。你不爱我,我就报废,我越报废越超然,越报废越清高。我觉得挑在情人节这天升天,是吴军的主意。何大智没文化,定然想不到。
  张老说:对,有点文化的人就这样,特喜欢看《读者文摘》,特重视情人节啊圣诞节啊母亲节什么的。
  我说:我老觉得这是一场由失恋导致的恐怖主义。何大智想对傲慢的刘春枝发出恼怒信号,吴军想对心中的女神发出自毁宣言,两个人凑一起,互相影响,就成行了。何大智可能有点不坚决,早有死意的吴军则裹挟着他前进。
  张老说:直觉上我感觉不对,你就可能吧,假设吧,编吧,反正这类案件破不破都一样,破了也挽回不了什么。

极端年月(28)
我心想,你老怎么这么轻慢,我自己都差点成炮灰了,你还争辩什么,你失过恋么?
  我说:谢谢张老。
  张老却是说:别和老头见怪了,再见。
  我说:再见。
  张老说:再见。
  1998年6月5日…6月10日
  整理好材料后,我交给副大队长,副大队长签字“可”,又交给大队长,大队长签字“可”,大队长从局长那里回来后,叫我们去行管科领点钱,准备赴京汇报。在行管科那里办手续时,我顺便问了下周三可的悬赏金,人家却说他对着镜子把脖子割了,血溅三尺,死了。
  我说:你确定是周三可吗?
  那姑娘说:是啊,怎么不是?
  我想这65400元,我们应该再给他添上4500元才是。可是添再多都没用了。
  下午我拿着批示去行管科支另外一笔钱,会计姑娘又急忙说,没死呢,周三可中午猴急着赶来了,把悬赏金一文不少地取走了,还一张张地看,怕是有假钱。
  我说:我说呢。
  6月5日,我们坐飞机赴京汇报情况,公安部表达了疑虑,但还是承认了破案结论。我订票准备从北京站回,忽然想到那北京站的门,便想到张老,便和副大队长说要不要去探望探望他。副大队长当然同意,我打张老电话,却发现始终只有一个女士在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又把电话拨到公安部刑侦局,负责接待我们的人说:张其翼同志死了。
  怎么可能?
  但人家就是这样说的。
  我忽觉被一盆水兜头浇下,竟是跌坐于椅,半晌不能言语。那边好似知道什么,又说:实验炸药时不小心牺牲了。
  我回头对副大队长说:张老弄炸药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
  副大队长一惊,忽而说:怪人啊,会划水的被水呛死了。
  次日,我们买好又大又阔的花圈,唏嘘着赶往八宝山,原以为那里哭声震天,可是一走进追悼会现场,却发现只松松散散摆了七八只花圈,稀稀落落站了十几个人。张老坐在遗像里,嘴唇紧扣,眼神凌厉,将所有人拒之门外。旁边有惨白的对联一幅,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功勋卓著思无可追。
  横批是:烈士千古。
  我们向着骨灰盒鞠完躬后,才知没有一个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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