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的呼喊声仍旧热情的震天响，两人之间的谈话声时断时续，但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魔力一般准确的传入了伊难卢卡的耳中。
米凯左顾右望。像是在观赏他们的决斗场地一般，“在竞技场上杀人是不违法的吧？和战场上一样。都是适合解决恩怨的好地方。”
他话音刚落，一直保持沉默的伊难卢卡突然说：
“今天不行。”
——是的。只有今天不行。
米凯稍稍愣了一下，扯开嘴角。
“今天不行？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伊难卢卡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转移到西侧的观众席上。米凯随着他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去，发出低沉的干涩的笑声。
“女王陛下？原来如此……”他点点头，笑容消失在脸上，向伊难卢卡走近两步。似乎是误以为他即将出手，观众席上传来一阵惊呼。
“您不想在女王的御前杀人。”他冷冷的说。
违背了观众的期待，他走向了一旁，然后绕着伊难卢卡走动了一圈。观众再次发出嘘声。
米凯忽然偏过头，咬牙切齿的说：
“可您该怎么阻止我呢？我可不管您想不想。今天我是怀着杀了您的决心来到这里的。能活着走出场的，只有一个人。”
§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始？”
塔莎皱起眉头，稍稍伸出脖子盯着场中的两个人。好像觉得光是伸长脖子就能拉近焦距一样。
我不放过两人间的一举一动，小声说：“我总觉得他们在说话。”
“说话？”塔莎奇怪的重复。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不安。“刚刚两个人都看了我一眼。或许和我有关。”
——不是幻觉。他们的确看向我了。
塔莎愣了一下，忽然控制不住的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又猛地捂住嘴，左右看了看，把脸贴近我的耳朵。
“怎么可能……眼花了吧？”她小声说，视线又瞄到场中，“再不开始，那帮人又要扔东西了。”
我轻叹了一口气。两手紧紧握在一起。“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塔莎抿着唇，发出轻轻的“嗯”的一声。她在思考时经常做出这样的小动作。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别急。我去查查和将军对峙的那小子的身份。”
说完她站了起来。衣服下摆的制服扣子与金属座椅撞击，发出了叮当响动。
我松了口气，点点头。“拜托了。”
§
米凯靠近了伊难卢卡。
“您有命令过别人去死吗？”他问完，又低下头，像是重新措辞了一番，“我是说……不是命令突击，又或者殿后——而是真正的，对着一个人说‘去死吧’。”
伊难卢卡沉默了两三秒，或许外表上看不出来，他真的在记忆里思索了一遍。
思索完成后，他平静的回答：“没有。”
像是回答了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的理所当然。
米凯并没有露出失败了的表情，反而讥讽的笑道：“是吗？您可能该试试。和想象中不同，其实没有那么恶心人，反而感觉很好呢。”
这一次伊难卢卡没有回答。他觉得有些厌恶，甚至停止去打量面前的对手。
米凯紧紧握着刀把，却没有出手。他紧盯着伊难卢卡，尖刻的说：“女王陛下有一天也会对您这么说么？比如，‘去死吧’。”
“不会。”没有任何思考和反应时间，伊难卢卡简单的回答。
他甚至微微歪过头，在回答完的一刻，自己也被自己的答案惊讶了一下。他想，或许从很久以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怀着这样没有理由的信任了。
米凯嗤笑。“什么不会？不会有这一天到来吗？”
“陛下不会这么做。”伊难卢卡缓缓摇头。
米凯的笑容消失了。“……谢利也是这么相信您的。”
压抑的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蔓延。
伊难卢卡的一只手虽然搭在剑柄上，但始终没有拔出的意图。一直关注他举动的米凯，似乎也觉察到了些微的焦躁。
他逼近他。“您不出手吗？您好像一直都是等待别人先出手，再将所有的攻势化解。更体现出您的出色的剑术。”他冷笑，忽然那双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光，像是乌云终于拨开，容忍第一束阳光洒在大地之上。然而这阳光却因多云和浓雾笼罩的原因而显得冷冽且黯淡。
“但是今天，您必须先出手。否则，您会后悔的。”
伊难卢卡的眼皮微微掀开，直直的盯着他。想要确认有什么样的事会让他后悔。
“您不信吗？您试试看，向您的右手边，三点的方向。”似乎终于说出了一个谜题的答案，米凯的神情像是松懈了一点。但与此同时，强烈的恶意在他那张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脸上渲染开来。
那笑容像是魔鬼附体一般。
伊难卢卡坚毅的唇线稍稍松动，在侧过头的同时，眼睛微微睁大。米凯满意的确认到他的瞳孔急剧缩小。
东侧的观众台上，混杂在类似法师的人群中，有一个与身边所有人一样，戴着兜帽，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唯一与四周观众不同的是，他宽大的衣袖里藏着一样瞄准向西侧最中央观众席的东西。
在看到这突兀的情景后，伊难卢卡的神情与动作微妙的改变了。
“依您的见识，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吧？”米凯叹息一般地说，“一般人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件东西是我们费尽千方百计才得来的。还做了不合算的交易。我可不是单独一人——变革只靠一个人是不可能成功的。”
“你想怎么做？”伊难卢卡沉默半晌，在脑子里尽量快速的做出思考，然后下定决心，那双黑色眸子紧紧盯着他的对手。
米凯哼笑了一声。确定了自己的猎物放弃了挣扎，这似乎令他颇为满意。“放心吧。箭没那么快会射出。我们还需要做一场戏呢。为了这场戏的特殊效果，我需要您的绝对配合。”
伊难卢卡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米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种像是欣赏一副画作一般的眼神出现在了他的眼里。他紧紧盯着伊难卢卡，仿佛是害怕他蒸发在空气里一样，眼睛发着光，兴奋的两颊通红，嘴唇颤抖了几下，才努力口齿清晰的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很好！那就请您死在我的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还是死在我手里吧。
☆、路途⑦
从语句的开始到结束，伊难卢卡的神色都没有半分改变。
他像是屹立于寒风暴雨中的骑士雕塑，没有任何外在的风雨可以使他颤动弯曲。除了在对方说出威胁台上之人的话时有所动摇，他的神态总是沉静的如同一潭死水。然而这水却清澈的近乎冰冷，没有被半分俗世的血腥与阴谋争斗的污秽沾染。
米凯盯着他的眼神越加像欣赏艺术品，这种眼神也是伊难卢卡常常接收到的仰视目光。他对于这样的目光虽没有厌恶感，但也从不喜欢。
他认为自己是个活人，既不是生来就供人观赏的，也不是雕塑一般没有感情的。
他也有喜好。只是他的喜好并不明显。
“您不能就这么简单的死了。”米凯再次低声的提出要求，他握住刀柄的手都在激动的微微颤抖，“您必须和我‘激斗’一番。最后不敌，遗憾的身亡了。您明白了吧？想要那把箭不夺去女王陛下的性命，您就得乖乖的听话。”
伊难卢卡微微垂下头。
他并没有思考很多。在这句话尾，他迟钝的头脑内第一个闪现的念头竟然是‘来得似乎有点早了’。
他的前发在风中微微撩开，划过一道优雅的线条。熟练的拔剑，如同曾经千万次重复练习过的那样，动作优雅而流畅。
“……我知道了。”
§
场中的两人第一次拔剑相对。
观众席中掀起了一番新的浪潮。嘶吼声、助威声连绵不断。
我看到伊难卢卡先行拔剑，与他的对手相交两个回合。一切看上去有条不紊，比赛正在进行。
——但这怪异的简直无法言说。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的小声说。
这时塔莎总算回来了。她坐到我身后轻轻呼唤我。
我转过头。“情况很奇怪。”
塔莎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身为一个优秀的剑士，她对于剑道的理解也有一定深度。凭她的实力，一定比我更快感觉到异样。
“的确很奇怪。将军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他。”
她如同莫合特的任何剑士一样，一直非常憧憬伊难卢卡。在来到瓦伦提卡以后，她对伊难卢卡的憧憬渐渐转变为敬重。认同对方为同时代、甚至之后的一长段时间里都是最值得学习与敬重的剑士。她从伊难卢卡身上讨教了许多剑术与剑的道理，对于伊难卢卡的理解也比一般剑士要深许多。
我盯了比试中的两人许久。“伊难像是被缚住了手脚一样，连一半的实力也发挥不出来……在比赛开始前，那两个人之间有一段对话，那人一定对他说了什么。”
塔莎皱起眉头，轻叹了一口气。
“我查过了，那小子没什么特殊的啊……父亲早亡，母亲还在世，哥哥在十年前的战场上失踪——不过大概是阵亡了。这样的简历在哪里都有，实在很一般。”
“一般”——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般吗？”很难苟同。我微微垂下头。“在哪里都有发生的惨剧，对于局外人来讲，当然可以随便形容成‘一般’。可对当事人来说呢？不可能因为‘在哪里都有发生’一句话就释怀了吧？”
塔莎像是理解了我的意思，眉头蹙的更紧了。“那你是说……可这又关将军什么事呢？”
“现在还不知道。”我摇了摇头，那种从加冕仪式开始起就持续感受到的不安，在此刻几乎膨胀到了巅峰，“这样下去，可能发生最糟糕的情况……有没有可能暂停比赛？不需要很久。就暂停一会儿——”
“怎么可能？”塔莎无奈的摇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