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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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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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她常哭。如果不是你真的长得难看,我百分之两百地愿意让她下车。边鼓说人总得讲一点感情,为什么要以貌取人?你让红梅自己表态,她的命运她可以自己选择。
  红梅,你说呢?这时火车已开始启动,边鼓小跑跟随我们的窗口,他似乎是在等待牛红梅的回答。牛红梅抹了一把眼泪,她把眼泪摔出车窗。眼泪砸在边鼓的脸上。边鼓说红梅,你说呢?牛红梅说我听我弟弟的。边鼓停止奔跑,车速愈来愈快,我看见他被抛在站台上,他呐喊着,不停地用手扇他自己的脸蛋。
  从此,我再也不相信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外表美不是真正的美。有时,外表美实在是太重要了。
  火车所过的城市或村庄,到处洋溢着春节的气氛。我看见欢度春节的巨大横幅挂在高楼上,农村的孩童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点炮仗,我看见土墙上的春联,看见汽车撞死了一位中年妇女(她骨头被压碎的声音铺天盖地),看见夜晚的城市里燃放的焰火,看一位坐在自家门前的老大爷,缺了四颗门牙。我和牛红梅都想不到,我们会在火车上度过除夕之夜。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是春节了,火车仍然在我们陌生的地盘上滚动着。牛红梅从中铺伸出头来,说了新年里的第一句话。她说他们的名字差不多,都有一个“光”宇。
  他们都是骗子。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们?我说不知道。牛红梅摇了摇脑袋,头发像水一样从中铺飞流直下。她自个笑了。在她的笑声中,窗外闪过一堆小山和一排挂满冰雪的树木。
  我刚走出南宁火车站,就被一双手抓住了左手臂。抓住我的手温柔细腻阴险毒辣,它的十个手指中,至少有两个手指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们深深地戳进我的肉里。这是一双愤怒的手,这是一双有话要说的手,它长在发誓永不嫁人的老处女牛慧的身上。牛慧是我的姑姑,我已经好久没提到她了。
  牛慧抓过我的手臂之后,又去抓牛红梅的手臂,她把牛红梅的手臂当做话筒。她说你们终于回来啦,我接了三天的站才接到你们。你们去北京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们的眼里还有我吗?我不明白,你们干嘛要跑到北京去谈恋爱?更不明白你们干嘛要恋爱?
  干嘛要结婚?没有男人你们就活不下去了吗?不谈恋爱你们就不是你们吗?……
  从牛慧的嘴里一连吐出了十几个问号,我们无法回答她如此深奥的提问。她在发问的时刻,根本不考虑听到什么回答。她像领导作报告一样,只顾不停地说。说过来说过去,始终没主题。最后她告诉我们,他还活着。我突然感到脊背一阵一阵地冷,我一直害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牛红梅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应有的反应,她问牛慧谁还活着?谁?牛慧说牛正国,你们的父亲。牛红梅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牛青松都已经死了,他怎么还活着。牛慧说一个星期前,我收到他托人从东兴寄来的信,他现在在越南的芒街,他要我代他向你们问好。牛红梅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带上他曾经用过的一些用品,跟我到芒街去找他,牛慧说,我知道他的脾气。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把牛慧的话当作耳边风。牛红梅说我太累了,我已经没有再走下去的力气,现在我需要睡觉。牛慧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她严肃认真地看着我,说他是你们的父亲,又不是我的父亲,你干吗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说我宁愿他死了。牛慧抽动双肩,发出一声神经质的尖叫。她说你真没良心。我说我宁愿他死了。他为什么还要活着?他为什么在消失十年后,又回来打乱我们的生活计划?只要他还活着,就说明我们全错了,何碧雪错了,金大印错了,牛青松白死了,我们白活了。因为他的出现,我们所做的一切,包括我们为他流过的眼泪,全部变得没有意义了。
  牛慧像是被我说服了,她带着征求的口气问我,那还去不去找他?我说不去。她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跑到我卧室的书桌边,寻找牛正国曾经用过的用品。她从书桌里翻出几张旧照片,一把旧牙刷和一支旧钢笔。她用手抹这些旧东西,想把上面的灰尘抹掉。
  她一边抹一边说还是去见一见他,说不定他发财了,我们可以分一杯羹。
  第二天,我背着还未打开的旅行包,跟随牛慧向着东兴进发。牛慧要去见她阔别十年之久的哥哥,我代表牛红梅、牛青松去见曾经死去的,现在又复活的我们的父亲。青松已死,父亲健在,我愤怒、恐慌、好奇、悲伤、怀疑地坐在汽车上,想象我父亲的模样。牛慧问我见到他时会怎样?她连拥抱的姿势都已经想好,并且决定给他一个吻,这将是她此生中献给男人的第一个吻。我告诉她我一点都不激动,我很想激动,但是我的大脑、心脏它们一点也不激动。
  牛慧通过熟人,在东兴办了我们两人的临时护照。我们踏上木船,夕阳正好西下,北仑河红得像一滩血。船每移动一下,河水就皱起一条又一条的波纹,人的倒影、土堆的倒影、楼房的倒影全都不见了,只有晚霞的倒影那么红色地刺激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刺瞎了。一船人说着乱七八糟的语言,它们从船头飘到船尾,又从船尾荡回船头。我想起胡须飘扬满身伤疤的哥哥牛青松,我们的船仿佛正从他的尸体中间穿过。我提高警惕,认真聆听周围复杂的空气,我闻到了父亲的气息。他的这种气息,在几十公里之外,我也嗅得出来。
  姑姑手里拿着父亲给她的信件,迈着殷勤的步伐。尽管她年过40,但她的身材苗条,女性的气息饱满。我用力迈开大步,但总跟不上她的速度,她近乎小跑,好像要一直跑进父亲的怀抱。遇到十字街口,我们就停下来,向行人打听父亲留下的地址。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也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牛慧用手指,把他们的目光拉到信纸上,他们仍然摇头。他们不认识我父亲写的汉字。
  我们只好站在路口,等待机会。我们对着所有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人点头、微笑。姑姑叫我对着街口喊谁知道芒果路10号。我说我不喊,要我这样喊,还不如回家去。姑姑白了我一眼,好像很失望。她用手抹了抹颈脖,对着街口喊谁知道芒果路10号?谁知道芒果路10号?她的喊声尖利高亢,十足的美声喊法。在她的喊声中,几十张面孔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面对着她。面孔们或笑或不笑地看着姑姑,他们或许认为姑姑正在歌唱。
  他们只看了几十秒钟,便背叛了姑姑的喊声,又把他们的面孔调回到他们原先保持的角度。
  谁知道芒果路10号?谁带我们去芒果路10号,我给他100元人民币。谁带我去,我给他130元人民币。终于有一位我们的同胞,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迎着姑姑的喊声走过来。他说我带你们去。姑姑说走吧。他站在姑姑的身边不走。姑姑说走呀。他说先付钱。姑姑从小挎包里掏出130元人民币递给他。他的双腿为人民币而开始迈动,我们一左一右地跟随他,生怕他突然跑掉。
  左转大约200米,遇到一个路口。路口全是中国人开的餐馆。从一个粤菜馆的巷口往右转,过两个路口后再往左。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门牌号。他说快到了。我突然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这种气味铺天盖地带着越南人的特色,我一时还搞不清这是什么气味。
  越往前走,这种气味越浓烈,我抽一抽鼻子,想这是厕所的味道。他站在厕所前,转动了一下头部,说怎么会是厕所?芒果路10号,怎么会是厕所?他从姑姑手里拿过信,眼珠子在信纸上滚了一圈,然后说是这里,就是这里。我们认为他在骗我们,所以拦住他不让他走。他指着厕所上的“10”说,这就是芒果路10号,我已经把你们带到了目的地。
  我们说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他说怎么不是真的,这里明明写着芒果路10号。他冲开我和姑姑的肩膀,从来路走回去。从他气冲冲的步伐和摇晃的背影判断,他还在生我们的气。
  我们开始认真打量这两间厕所,它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它的左边画着男人头,右边画着一个女人头,墙根之下,堆着一大堆碎玻璃。我想父亲不可能变成厕所,假若窗口是他的眼睛,砖墙是他身子,那么他的头呢?在哪里?还有他的尾巴,他的尾巴会不会变成一根旗杆,立在厕所的后面?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头掠过一阵痛快,我大声笑起来。我想我错了,父亲又不是猴子又不是孙悟空,他怎么会有尾巴?
  姑姑说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姑姑说这话时,天色完全暗淡了,我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孔。我说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姑姑说是谁?我说给你寄信的人。姑姑说寄信的人是谁?我说我怎么知道?但是他知道我们。我们看不见他,他看得见我们。我们不知道他,他知道我们。姑姑说是谁在戏弄我们呢?
  晚上住在一家简陋的旅店,姑姑一直没有睡意,他要我陪着她说话。她把她身边的人回忆了一遍,认为在她的朋友中或熟人中或反目为仇的人当中,没有谁会做这么缺德的事。她又把我和牛红梅的朋友过滤一遍,始终找不出合适人选。我感到很疲劳,我说睡觉吧。姑姑说再说一会话。再说什么话呢?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好说。我说姑姑你为什么不嫁人?她的脸色很难看,站起来想走。但刚走出去两步,她又倒退着走回来,坐到那张惟一的椅子上。我说姑姑,你还是不是处女?她的脸突然红了。她竟然脸红了。
  好像是椅子上长出了钉子,她跳起来走出我的房间。她说我哥哥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儿子。
  我想姑姑终于走了,我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我刚刚睡着,就被一阵拍门声惊醒。我拉开门,看见一位小姐站在门外。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指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虽然我还没有下流过,但我无师自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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