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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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记-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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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芙侬抬手悄然一抹眼角,道:“您先头说六福晋,她怎样了?”
  说到沁芳,毓如渐渐止住了抽泣:“她抽大烟治病,得有钱买烟!猜怎么着,她带四个孩子,进堂子里给人浆洗衣裳!”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裂,却忽然拔得很高:“堂子,漪花堂子是什么地方!带四个孩子!他们都不是我的,我没法替他们作主说话。都说头七回魂,我真想教允禧看一看,这就是他的好发妻!”
  沈黛听了,又是惊又是心焦,一时心里五味陈杂,伸手先端了一盏冰菊糖水给她:“六嫂,六嫂!这么哭实在伤身,歇歇吧,啊?”白芙侬也在旁左劝右劝,大约毓如也哭乏了,这才稍稍止住。
  毓如再不肯回六贝勒府。沈黛和白芙侬连夜掌着灯,找了一个城里可靠的买办,替她在城南租下一个小四合院居住。天刚发出鱼肚色的白,毓如就被送着登上了马车。白芙侬低声关照:“您千万保重,还有的是日子要过。哭伤了身体,再不值得的。”
  沈黛一夜未眠,脑海里总浮着一些零散的念头,此时送毓如一路出去,心里竟意外地清明很多,便上前几步,悄悄一握她的手,柔声道:“六嫂,大悲大痛到底伤身。只要你在,六哥的生前事就还有希望。”
  毓如掀着车帘看她:“你是说?”
  沈黛朝她一笑,好让她安心:“六嫂保重,有事儿只管来找。可万万别那么哭了。”
  送走了毓如,白芙侬和沈黛慢慢地走回去,问道:“你和温格格讲什么?”
  那马车的车轼后头挂着一只铜风铃,开出去叮铃叮铃地响。沈黛仰起头看看天色,眼泪立即顺着流进喉咙里,她轻声道:“仇怨必报。恶人不死,安能自伤?”
  风铃声随着马车一路远去了。北平的天是温柔的青白色,还有半轮未隐去的月轮挂着,非常静好。
  白芙侬没有应声,她默然地快步走在前头,进了门兀自回南屋去。
  沈黛看她很久不说话,索性跟过去,看见她伏在枕头上,肩膀不住地抽动轻耸,发出轻而压抑的哭声。
  白芙侬第一次这样落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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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沈黛把这事报告给了巡察处。
  第二天下午,就有三个穿便衣的巡察来了。为首的那个打扮的气派一些,似乎后头的是俩小跟班。他一挥手叫他们等在门口。
  “沈小姐,白小姐!”他进门就大声地打招呼,大拇指朝里点了点自己胸口,作着自我介绍:“我,田玉麟。”
  沈黛客套了几句,忙问事情查得如何。
  “这个嘛,不好说哇。你要说查得清楚,那确确实实是已经查到了底,不能再查了!你要说查得不清楚,依我看,这事背后有门儿,但没证据。别说你们,就咱们又能怎么着?”
  田玉麟坐着吸了口烟,解释刚才那一番话:“那张借据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见证人的名字,咱们也只好按这名字抓了人审——不然怎么办呢?要抓别人,疑心别人,都没证据哪,是不是?”
  沈黛在一旁听着,此时只问:“抓的谁?”
  “噢”,田巡察站起来,敲了敲脑门表示自己说得太多,不觉偏移了话题:“说到这个人,您两位都认得。崔长顺!”
  咚咚咚!这三个字像大铁锤似地猛敲在心上,白芙侬几乎支持不住,伸手扶住了桌角,表面极力维持着从容镇静,勉力一笑:“不可能,怎么是长顺?他压根不认得允禧,不可能!”她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可能,娇俏的唇上刹无血色,很快地想了个主意:“他人在哪里?不可能,这一定是误会。田巡察,可否带我去当面问他?长顺一向忠厚老实,做不出打死人的事儿来。”
  “不,不,白小姐,您听我说”,田玉麟也有点着急,朝前头拉了拉椅子,道:“咱们没非说是崔长顺打死的人,只是咱们拿人、问人,它都得有证据!那借据上只找得到见证人——崔长顺的名字,咱们不抓他抓谁呀?嗨,我不是跟您说了么?依我看,这事背后有门儿,没准是有人使诈,但没别的证据哪!喏,您看,这是他自个儿的签名吧?”他拿出允禧的借据来。
  白芙侬和沈黛接过去一看,上头果然有崔长顺歪歪扭扭的签名,绝错不了,一时相视一愣,说不出反驳的话。
  沈黛道:“那长顺招了什么?不是他打死的人,他一定喊冤;要是别有内情,他也一定会说。”
  田玉麟一拍腿,站起来懊丧地道:“您说这个!他在牢里受不住,嘿,咱们只吓唬他问了几句,可不曾动过刑,真!他就自个儿撞墙头上,歪脖子死了!”他见白芙侬的脸色不好,就省去了长顺在狱中怎样从叫屈、震惊,到恸哭着直骂自己忒傻的情形,也省去了一大段有关撞歪脖子的死法的惨烈。
  他说这话的时候,白芙侬的手脚一直很不明显地发冷发颤,等他起身告辞走了,她才把头埋在臂弯里,久久地坐着不说话。
  “人家仗着他不识几个大字,叫他白签了一张借据当‘见证人’。那借据八成也有问题,允禧是遭人算了。”白芙侬自顾自地说,过了很久,又含着一点恨,道:“也真是因果。允禧不借债,也不会生出这个事,那长顺呢,他是为什么?他非去签那个借据!”
  沈黛坐着,眼看那日影西移,在梨花木台面上留下斑驳的几个光影,轻声道:“你说长顺的事,□□知道么?”
  经她一提醒,白芙侬也稍缓过了神:“我得去看看□□,不能让她这样落了单!”
  白芙侬换了一身素净的单衣上崔家去。
  崔家所在的胡同又细又窄长,也多是住着下三流的人,消息却灵通得很。在白芙侬到来之前,左邻右舍早把整件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
  □□哭成了泪人,肿成核桃似的眼睛没有目的地乱转。白芙侬依偎着她,尽力紧紧覆住她的两手:“别哭,□□,别哭!快些听大夫的话喝药,竟养好身子!”
  她看着□□:“长顺不在了,还有孩子呢,他长大了,也会待你好的!”
  □□挣着摇了摇头,撑肘坐起来一点,刚喊了两声“姑娘”,眼泪又涌在嗓子眼里说不出话,最后终于道:“姑娘,我早知道他不对,我没想到!他老怕我吃不够,买了些酱肘子、红糖枣儿的回来,只说借的钱。我问他借谁的,他不说!早知道他要有事儿,我早知道!”
  □□说到这里已是泪流了几次,哽咽着拉住白芙侬的手,诉衷道:“姑娘,你记不记得,以前太太说的什么,‘凡有所苦,皆有孽罪’。姑娘,我做错了什么事?我莫不是上一辈子太坏,报到……”
  白芙侬心中愀然,伸手连连掩她的嘴:“你哭糊涂了,别胡说,别胡说!”
  □□充耳未闻,仍兀自流泪道:“我,我给他多烧点儿钱,死也不做个饿死鬼。我这辈子受他这么些好,报是报不了了,下一辈子再去报他!对,还有孩子,还有孩子……”
  白芙侬闻言大恸,只低着头拉紧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去灶间端了一碗红糖炖枣茶过来:“这辈子还长久,哪就先想下辈子去了?就是为了自己,也好好地过。来,先喝这茶,还是赶明再请大夫来一回稳妥。”
  等第二天,白芙侬一直待在崔家,等大夫来把了脉,开了几贴补气养神的药煎了,自己方回到庆安胡同去。然而没过两个礼拜,□□从崔家带来消息,她还是在头三个月里小产。
  整个十一月就在这样的无名沉寂里过去了。□□静养了一段日子,依旧回到白家住着,只是行动言语上,远不如以前来得活泼迅速。
  沈黛的大多数时间只在南屋里看书,有时也和白芙侬说说话,很难得地开一句玩笑让□□高兴。除了到胡同口买一份报,或吹一吹晚风,其他一切都由茶房包办,她没什么心思上街去。
  到月末的时候,毓如来了一趟,穿着一身靛蓝色绣春兰洋布上裳,踏着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沈黛恰好去胡同口吹一会儿风,马上看见了她:“六嫂!”
  毓如微笑道:“别,我不进去坐了。沈姑娘,我这一趟来,是找你们告辞来了。哎,白姑娘呢?”
  沈黛道:“她在屋里头,六嫂你来,我叫她去。”
  毓如赶紧拦住她:“那算了,不麻烦,不麻烦了。世事等闲,告辞不告辞都一样,回头你替我知会她一声,就是了。”
  沈黛陪着她仍旧折返,朝胡同外头走:“六嫂,你这是……”
  “这一个月,我一直去宝华寺烧香、听佛。听着听着,好像听明白很多,又好像没明白。世上有人则曰聚,无人则曰散。现在允禧不在了,我不愿意给人家当女佣人、茶房,又不愿意在家纳鞋底子补衣裳挣活,倒不如图个清静,早该散了。”毓如提着一个小包袱,走在前头:“那里的净慧师太允了收我,排一个‘端’字辈。你看我这衣裳,现在袖口上还能有一点绣花,以后都不许了。沈姑娘,还有毓如、六嫂的称呼,就都不再提了罢。”
  虽然大出意料,倒也在情理之中,沈黛没说什么,只好微微地点头答应。
  她们迎着晚风一路走出去,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毓如转身道:“就在这里罢,不要送了。沈姑娘,我虽然不通,但也不是吃白食的蠢人。我到了庙里,一定给你们诵经求福。”
  沈黛无言以对,只有朝她一笑:“你多保重,再会罢!”
  毓如走了几步又一顿,似乎在考虑什么,终于回头道:“沈姑娘,容我最后说一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咱们在一处吃如意饼?允禧抽到那纸签字,那上头写着‘后院失火,各奔西东。或履风尘,或莲台空’。”
  “世事无常,竟当真应了。”
  毓如一气儿说完了,自己微微地先笑了,也不等沈黛回话,返身朝外面走出去。很少的一点夕晖照下来,照着她的影子拉得很短,一转眼不见了。
  在这一个月里,沈黛除了悲哀和凭吊,心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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