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魏王,我一直有个疑问,现在要走了,也许能冒昧一问?”
“问吧。”
“魏王就是这点好。”道生笑眯眯的眼儿弯成了月牙:“记得当初我与魏王在长安外相识,我很好奇,彼时魏王为什么跑到他们那儿去当一名无名小卒呢?”
“啊,哦,那时我正四处游历。”
“就这样?”
“就这样。”
少年对答案似乎并不满意,他歪着头凝视他一会儿,神秘地道:“魏王,你知道我是谁吗?”
“诶,为什么这样问?”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连赵王也不知道哦!”他停下步伐,拓跋珪只好跟着停下。
少年卷起左臂的袖子:“你看。”
五个如指甲盖大小的朱红圆点团成一朵花般栖息在他雪白的肘窝中央。
只够瞄一眼,他就放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拓跋珪摇头。红与白映衬得如此艳丽,纵然袖子已落,他却一时难以回神来。
“这是流花帮的标记。”
“流花帮?”这下年轻的魏王完全清醒了,他讶道:“你说流花帮?‘周流天下,遍地龙游’的那个流花帮?”
“看来魏王知道。”
“只知道一点点,听人讲过。”拓跋珪笑笑,猛然想起什么:“这么说来,莫非你是——流花帮的人?”
“嗯。”
“流花帮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标记吗?”
“对的,凡我流花部众,必然有花印。”
“花印——挺好听的,用什么涂上去的?”
“非是涂抹,而是一种蛊。”
“……蛊?”
“吓到了?”
“还好。”
“其实没什么,”少年轻描淡写,“只是牵制部众的一种方法。我们用蛊,龙氏用毒,周家用名,游驼用利——说起来,除了方法不同,谁不是一样?”
拓跋珪想,这话倒也有一番道理。他问:“流花帮主要做什么营生?”
道生轻笑:“魏王看我像做什么的呢?”
他靠近了一些。拓跋珪慢吞吞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一名无名小卒,再见时却成了慕容麟的属下……说实话,光凭这两点我根本猜不出来,不过——”
“不过?”
拓跋珪以手环胸,带着思索的目光探究眼前之人:“你有游驼帮五根胡子的脂珀,知道当年刘显杀叔真相,阿仪生命垂危的消息也是你及时告诉我的,想当然,你,或者说你身后的流花帮,必非等闲之辈。”
道生笑了,“说起来,那时你怎么会毫不犹豫的相信我——哦,对,因为那五根胡子——看,魏王,我是不是一直在帮你?”
“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跟周家帮一样派子弟入朝作官?”
“不不不,他们怎么能跟我们比,他们是大撒网乱捕鱼,我们可不一样……啧啧啧,我又要泄露帮中的秘密了。”
拓跋珪没在意他的语气,兀自揣摩道:“这么说,你两帮有异曲同工之妙。”
“哈,聪明,再接着猜?”
“不,仅此而已,感觉上还是很模糊,毕竟对四大帮,我从未真正了解过。”
道生又笑了,“对别人是秘密,对魏王我倒想说说。所谓‘周流天下’,实指周家与流花图谋的皆是天下——天下怎么会归我们呢?不错,它是归天子的,于是周家采取的手段是一层层把官铺上去,最终目的如我刚才所说,结网。我们不同,我们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子。把天子控制在手里,是不是也等于天下在手了呢?”
拓跋珪黑线:“天子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吧?”
“如果说控制不太能接受,那就叫影响吧。”道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揶揄,拓跋珪道:“可我弄不明白,你们怎样来实施影响——成为丞相,或诸如此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不不,实施影响的人可以分多种,近臣、宦官,或者爱姬?”
拓跋珪半天没有说话。道生欣赏着他受打击的神情:“啊,意料之外?”
“……确实。可是仔细想想,又何尝不是意料之中呢……事实往往如此……真是一条捷径……”
“所以你明白了?”
拓跋珪又一阵子没说话。
“魏王,人是有弱点的。”少年轻轻道。正如我的弱点,是——
“但这样说的话,你不应该跟在慕容麟身边,慕容垂或者慕容宝才是更好的对象吧。”
道生的眼皮眨了眨,让拓跋珪觉得自己是不是问得太直接了。但少年没有责怪的意思,他道:“每个人身边都有我们的人。”
每个人——拓跋珪咀嚼着,蓦然手指自己:“那我——”
“魏王当然也不例外呀。”
“嗬!”他倒抽口凉气。
“魏王可不要小看我们唷。”
“……你们的任务有没有失败过?”
“可以说没有。最多上一任执行人死了,下一任接上。有时候帮中几个人同时执行一项任务,彼此之间互不相识,自相残杀,最后的就是最好的……魏王是在想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是谁么?”
“是个人都会想吧。”
“觉得不舒服?”
“那倒没有,有点好奇而已。”
“……还是会不舒服的吧,毕竟有人暗地里想控、嗯,想影响你。”
“一个人的心如果够坚定,是不会轻易受影响的。”拓跋珪答:“除非你们流花帮主想自己当皇帝,要不然,即使派再多人在我身边,我不听,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让人不由自主的听从啊。达不成任务的人,结局会很悲惨呢。”他的目光温柔的落到自己左臂。
拓跋珪道:“与……花印有关?”
“嗯。任务一旦失败,帮主催蛊,一簇簇虫痕从花里爬出来,噬咬你的身体,钻进你的心里……那是一种描述不出的疼痛,花开了,你的躯体也没了……你看那些树,离冈的树,烧过之后,什么也没了。”
“难道就没有可解之法吗?”
道生似笑非笑:“有可解之法的话,就不会称它作‘花印’了。魏王,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一开始的入帮是自愿的,所以后果我理当承受——能活这么多年,已经是偷来的了。”
“道生。”
“嗯?”
他拉起他的手。少年有些愣愣的看着,拓跋珪像托着一件什么东西般,放到他手里。
“我的命也是偷来的,当年我们全家几乎都被杀光。但是,你看,不管它怎么来的,既然到了我们手里,就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对吗?”
长孙道生微愕的看着自己掌心。
他把他的手合上。“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它是你的。”
“魏王……”
“你比我小对吧?”
“嗯。”
“所以你的命会比我长呢。”
魏王把一番强盗逻辑说得头头是道,道生想笑,可鼻头却酸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急忙抽回手,转了头,往离冈看去。
离冈在远处肃立着。分离,别离……
“是谁为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嗯?”
“离。”
“离冈吗?分离?以前不懂的时候对人说,分离是为了相见。”
少年的眼睛像落下了星星一般亮起:“分离——是为了相见吗?”
可是后来才知道,相见多么难。
看着眼前少年如此欣喜的模样,拓跋珪把可是压下心里,就当一个乐观的愿望吧。
“魏王,我相信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啊——对,会的。”
“你晓得了我的身份,如果到时我投奔你,你会接受吗?”
“欢迎。”
“咦?”
“洪龙说,人与人的接触都是有目的的,所以也不差你一个,明白吗?”
“要是我要害你呢?”他得寸进尺。
“这样啊,”魏王苦恼的皱眉:“那你还是换个任务吧?”
道生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够之后他道:“魏王放心,如果是那种任务,我一定不来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黄河之滨
“燕军已撤,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追,还是不追?”
面对骤减的部队,拓跋虔抓着脑袋,问拓跋珪。
拓跋珪征询在座意见:“各位以为如何?”
长孙肥道:“依我看不如追,如今独孤正是疲敝,合当一鼓作气击之。”
“哈哈,光头这次可与我想到一处了!”拓跋虔鼓掌道:“咱们打得痛快,慕容家的却临时抽脚,太不够意思!”
李栗道:“马邑不属我国范围,燕之援我,是独孤侵我们在先;如今我们再追下去,就变成我们去侵犯人家,他不帮——是有他道理的。”
叔孙建颔首:“没错,这便是制衡之道。”
“只要我们征讨不休,燕国的北方就永远安全。”拓跋他加一句。
长孙肥道:“那如果——我们一定要打,他会反过来帮刘显对付我们吗?”
“不会吧!”拓跋虔怪叫。
拓跋珪微笑:“应该不至于,实在不行的话,就有劳安叔再跑一趟了。”
安同摸着红胡子:“我可不赞成一直追啊追的。”
“哦?”
“我军一路长途,师老势末,主上当知,再强悍的兵也有需要休息的时候,更何况我们魏国是新起之师,很多地方……哦呀呀,不用我明说,能跟燕军比?”
拓跋虔嚷道:“安叔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是事实,大伙儿可不能骤胜而骄,就认为天下无敌了。”
拓跋虔脸色乍红,张口要驳,但听拓跋珪问:“洪龙的意思呢?”
张衮坐在安同对面,他似乎在盯着他腰间的笛子发呆。
“洪龙?”
“啊,”他飞快地抬起头来:“主上。”
拓跋珪惊奇地,“我问你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哦,”他想了一想,缓缓道:“臣以为,刘显志大意高,希冀非常,若不趁今日之机,此后千载难逢矣。”
拓跋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