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怕谁- 第1部分

第一章

　　
　　关于这个故事，我要从分别的那一刻开讲。
　　其实不是什么难过的事。话说那天还挺热闹，三姑六婆们挤得团团转，围着我一大小伙子，煞是壮观。亲爱的老妈扯住她唯一儿子的胳膊，又揉又捏，语重心长地予以教诲：“到了那边马上给妈妈打电话，要乖乖的，听你舅舅的话，不许调皮，啊！”
　　听听，要不是一眼能看出我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没准就会被人当成中小学生去亲戚家过暑假的。
　　这头话刚说完，她头都还没转，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只大环保袋，鼓鼓囊囊地硬塞给我，“这包里的东西你提好，记得当面交给你舅舅……”
　　“什么东西这么重？”我皱眉——好家伙，少说也有个二三十斤，亏她这一路拎的！
　　妈说：“当然是好东西！都是你舅舅爱吃的——呐，有干贝、淡菜、瑶柱……你别嫌麻烦，现在再怎么发达，内地也买不到这么好成色的，这儿还有一罐是我亲手腌的酱菜，当心别把玻璃瓶碰碎了……”
　　“行行！我知道了！”不耐烦地挥手。再不打住，她就要在候机室里开菜市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一套。真不愧是我亲妈，知道这种东西要不等到这时候才拿出来，回头准被我塞进床底下喂蛆。
　　登机通知在催了。这边的感情戏又开始升温，妈握住我的胳膊，眼眶里水亮亮的，“去了那边要好好干，到机场打个电话回来，一定要打！”
　　我摆手转身，话不敢多说，躲不及地冲进登机口。这阵势有够要命的，比当年出国还紧张。
　　可是我心里清楚，这回的情况又不一样了。目的地倒不算远，内地一座挺不错的大城市，我舅舅，也就是我妈唯一的亲弟弟，在那边经营着一家规模不错的房地产公司。我这就是要去那儿上班工作了。这事是当年我高中还没毕业就安排好的，出国留学不过是个必要的过渡步骤——所谓“镀金”。但凡家境不错的小孩都是这么过来的，人生轨迹什么的早被人铺得稳稳当当；规规矩矩走下去，总不会有什么闪失。反正我也没什么冒险精神，这样子能凑合下去过好日子就成，干嘛非给自己找不自在？
　　坐飞机无聊，中途小打一会儿瞌睡，一个多钟头就到了目的地。随着人流无精打采地走过通道，抬眼看到外面挺热闹。说起来，这还是座旅游名城，时下又是旺季，各路旅行团高举中英文都有的牌子等着领人。一时好奇，瞄了几眼，赫然发现其中竟有那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组合——“凌毅威”。
　　我自信本人姓名独特，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撞上个重名的。再看下面举牌的是个陌生人，年轻男人，西装革履的架势，板着一张脸教人不痛快。心里觉得别扭，左顾右盼也没瞧见个熟人，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打个招呼——
　　“请问你是……”
　　人生地不熟，难免装孙子谦虚一点，更何况对方衣着如此体面；脸色虽然不好看，我给他个面子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眼前的人转头看我，还没应声，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威威！”
　　我急忙回头，对面一个窈窕优美的身影飞奔而来，三寸高的细高跟鞋踩得嗒嗒响，跟玩特技似的。
　　“呃，舅妈……”话还没喊完，被她一把抱住，扑鼻的香水味薰晕了我，脖子上还挨了重重的一口。
　　“乖乖，你总算到了，舅妈盼你盼得脖子都细了！瞧瞧！”把我放开了，还真指着自己领口冲我撒娇。我尴尬得接不上话，余光看到周围人一个个眼神异样地瞅向这边，心里七上八下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身边的陌生男人这时也收起纸板，不动声色走近我们。舅妈挥手招呼他，抢上前一步也把他挽住胳膊，拽到我跟前，介绍说：
　　“来，小钱，认识认识！这就是我那宝贝外甥，威威，我们家的小帅哥！威威，这位呢，是钱助理，你舅舅手下的得力干将！”
　　她眉飞色舞地说着，眼珠灵活转动着来回打量，不知道哪头更让她觉得骄傲。那位助理老兄也跟我握手，冷冰冰地问了声好，手指尖轻轻搭几下了事——有点看不起人，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几点了？”舅妈问他，助理回答说是差七分三点。“还早呢，那我们先去餐厅休息一会儿。”她建议道。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稍后才知道他们其实是来接今天刚在外地开会回来的舅舅，对我的礼遇只是顺带。就是说嘛，凭什么给我这么大的面子，原来是沾了大老板的光。
　　刚坐下来，我紧遵母训，给老妈的手机打了电话报平安。舅妈点了咖啡和茶点，亲手给我调糖和奶精。
　　“宝贝儿真是越来越帅了！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这话真教人哭笑不得。说我帅我高兴，说我长高就太不靠谱了。一听就哄小孩子的客套话——什么几年不见？大婶儿你明明去年春节还来老家见过我；再说了，我如今都二十三了，早过了撑破衣服的青春期好不好！
　　她的自我感觉好得出奇，不看我脸色，转而跟助理搭话，“呐，小钱你都知道了吧？威威这次是来帮胡总做事的，到时候你可得多担待点。”回头看着我，伸手在我头顶上一揉，“不过我们威威可聪明了，是在外头留过洋的硕士，真正的高材生！”
　　听着她的夸耀，另一个人抬眼冷冷瞅我一下，嘴角微微抿起，颇有些嘲讽和不屑。让我更不舒服了。介绍名字后知道他叫钱遥——倒过来念就像“摇钱树”，哈！老实说，这人长得其实不错，身材挺拔五官俊朗算是对我胃口的。可那眼神实在不对路，冷冰冰的教人看着心里犯怵。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拿起来接听，语气生硬地说了几句，之后转告舅妈说：“胡总说他今天先不回来了，临时有个宴会要参加。”
　　对方愣了愣，脸上的喜色有所消退，但很快收敛起来，无所谓地笑着说：“哦，这么回事，那我们这就走吧！”
　　结账离开机场大楼，来到停车场。钱遥走在前来靠近那辆优美干练的黑色A6，熟练地打开车门，坐上驾驶位。
　　我和舅妈坐在后排，一路上，她一口一句向我打听老家亲戚们的近况。我好奇她居然会对这方面这么热情。
　　说确切点，她其实是我的“第二任”舅妈。十几年前，舅舅跟他那个我连长相都快不记得的元配离婚，没多久就娶了这个女人。她是这边本地人，姓陈，名字我不记得了。老家的人本位意识重，我妈尤其不喜欢她，疑神疑鬼觉得她有狐狸精之嫌，几乎没怎么来往。其实她比我舅舅小不了几岁，但长相气质确实出众，穿衣打扮也够洋气；据说当年还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看她一举一动的夸张劲儿，不知是不是舞台上带来的作风。而且她的家境也不错，父母退休前都是当地职位不低的干部，算得上小半个官小姐。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舅舅正逢事业低谷，欠了一屁股债，差点没卷铺盖逃出国去，硬给她戴个“贪图富贵”的帽子似乎也说不通。
　　车子驶进市区，舅妈建议说：“小钱，你把车直接开去‘桂膳坊’，咱们一起先把晚饭吃了好不好？”
　　“不用了。”对方冷漠答道，头也不转一下，“我还要回公司办点事，您自便吧，我会通知司机到时候来接你们。”
　　舅妈撇嘴叹气，“唉，连你也不肯给面子，算了吧！”
　　后来到了餐馆，本地风味，档次不低。舅妈乐得做东，兴冲冲点了满满一桌子，精美的小碟子里盛着五颜六色的菜品，看着都半饱了。舅妈接二连三给我夹菜，拳头大的小碗堆起老高。
　　“早就盼着你过来这边了！”她说，“你舅舅一直都说你是家里的‘小状元’，有出息！”
　　我暗自冷笑。这套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当真，打懂事起就记得，我那扑克脸的舅舅从没正眼看过我。他有恋姐情结，当年恨死我爸那个没钱没势的“小白脸”，靠一副皮相骗走他漂亮姐姐的芳心。现在我这张脸跟我老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会觉得我有出息才怪！
　　我谦虚说：“我对今后要干的工作没什么把握，希望不会给他添麻烦就好了。”
　　“说这话……怎么会添麻烦？”舅妈笑着打趣，“好歹你也是在国外读书拿的学位，没点真本事能过得了那些关？对了，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看你这几年算是长见识了，气质出落得越来越帅气，随便在你舅舅跟前一站还真给他长脸！”
　　我笑而不答，心里自有一番苦楚。出国留学？说得好听。什么见识不见识的，就那鸟不生蛋的袋鼠国，一两个月见不着几个生人，打工都没处寻。我打小爱热闹，呼朋唤友享乐惯了，在那洋农村里憋了几年，迫不得已，倒是培养出了点“内敛”气质来。
　　一个钟头后吃完饭，聊天歇息够了，出门看到司机果然准时等在门口。舅妈他们的住处位于市区边上的某座豪华小区，两百多平米的跃层公寓，请了佣人在打理，到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随便进一间客房就能马上入住。
　　进了房间，我又给家里人打回电话汇报了现状。没多久，舅妈也被邻居约出去打牌。我一个人在屋里草草收拾几下行李，拿出内衣正说要去洗澡，电话响了。
　　看到名字是卢佳楠，我的脸上浮出笑意，放在耳边接听。
　　喧闹的音乐声率先冲入耳鼓，我急忙皱眉，这才听到对面的人瓮声瓮气对我娇嗔——
　　“死人，你到啦？一天下来也不给我吱一声儿，这么快就把姐姐我给忘一边儿去了？”
　　“是是，我知罪。”笑着跟她打诨，翻身趴在床上，熟稔感让我的心底颇有些暖意。“喂，你这又是在哪儿high呢？”
　　她说了地点，是我们常去的那家club。
　　“那边好玩儿吗？有没有发现什么好吃的？呐，我下个月有趟航班要过来，到时候记得招待好我。”
　　“行了你！我屁股还没坐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