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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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是醒?-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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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危

  及至一九八一年六月,党召开了十一届六中全会,当我捧着《*中央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看到那上面写着:“*是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的定论时,如一个焦雷在我头海中炸响,我立刻三魂出窍,七魄离体,整个人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我僵直地躺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无欲无求。不知经过了几个昼夜交替,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迷糊的时间越来越多。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不能这样下去了,不然她会死掉。”人们在说我吗?我会死掉?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想到死。不说话是因为无话可说;不吃不喝是因为没有需要;无欲无求是因为不知道想要什么,该做什么而已。“我会死掉”!我忽然有一种快意。是呵,死了也不错,死了多干净、多爽利、多轻松、多自在!真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抛开自身陷囹圄不谈,我以满腔的热忱、热血,难舍的亲情、爱情,宝贵的青春,甚至童贞去殉的事业竟然是一场内乱,一场祸乱,一场劫难,一场浩劫!我十一年的生命,不,从一九六六年算起,应该一十五年的生命,从十八岁到三十三岁,人生最美丽最精彩的岁月竟然是一塌糊涂,一片泥淖,一堆垃圾,一滩狗屎!不!这不是真的!我是在作梦!作梦!是的,我在作梦,你看我这不是躺在床上吗?不是在睡觉吗?幸好是一场梦,把我吓死了。现在总算是醒了,醒了就好啦!我想爬起来,可是身体似乎太沉重,没起来。我抬起手臂想抓住点什么借借力……手中握着的小册子从眼前闪过,我心头一震,展开小册子……我不是作梦,我没有作梦,那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我突然垂下手臂,扔掉小册子,闭上眼睛。我这时好似一个功力深厚的高僧入定一般,胸无一星尘埃,心无半丝杂念,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幸福的时刻……

  在生死交界的十字路口,我依稀听得一个老者的声音:“姑娘,你还年轻,活着是美好的。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贪生呢,我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呢!”

  看世界?这世界太复杂,我看不懂;这世界太残酷,我承受不了。我不想看了,我不能再看了。

  老者又说:“姑娘,别只想你自个儿,想想你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女儿对不起你们,你们白白为女儿操劳了几十年,希望不要再为女儿伤心,保重吧!爸爸,妈妈!

  我看见了奈何桥,再往前跨一步,应该就可以喝到孟婆汤了,此生的一切就化为乌有烟消云……

  这时,一双枯似干松枝的手拉住了我,一个熟悉的颤微微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皪皪!皪——皪——”

  我的心仿佛被三千八百伏特的高压电击中了,它颤栗不已:对不起!妈妈!我感到鼻子酸楚,喉头哽咽。妈妈,女儿什么都没给你留下,只留下一片伤心,一把眼泪!一股苦涩的泪水滴入我的口中,我分明知道那不是我的。“皪皪,妈妈是为你才活着的。你想走,也好,咱娘儿俩就一起儿走吧!”我急转过头:“妈妈!好妈妈!女儿给你和爸爸丢人,女儿活得毫无意义……”“不!孩子,咱没偷没抢,咱没缺德现眼,咱们丢什么人了?你爹他一点儿都没怪你,他说你本意是精忠报国,不藏奸不挟私,他高兴呢!”“爸爸!我的爸爸!”我已经十五年没见爸爸了。我到这来之前曾经向政府要求让我见他老人家一面,但被拒绝。我那时真不甘心不见爸爸一面就永远地离开他去了。我躺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还作了个好梦。

  妈妈在牢狱中陪了我一个星期,狱警原本对我也不很差,这时更多了些关照,我的身体渐渐恢复了。

  狱方同意我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当时最适合我的地方乃是牢房。

十五  迷离梦断  魂萦科学开新元(三)
接下来那段日子里,我的脑袋似乎出了毛病,好像没有一星儿东西,没有一丁点思想。晚上倒下去,头一挨枕头立刻就睡着了,连梦也不作一个。无论是谁来探视,我心中都没有一丝儿情感波澜,总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木刻石雕一样的面孔,话也几乎没有一句,别人的神态和言语一概不留记忆。那时我完完全全是一个白痴,彻彻底底的一具行尸走肉。对了,按如今的时尚的说法应该称之为“橡皮人”——无梦、无痛、无趣。

  三个月后的一天,章遗世又来到我的面前,问:“白皪,你打算做什么?我说的是今后。”

  打算做什么?今后?我仿佛被触动了,但有一点儿听不懂他的问话。

  “白皪!”章遗世怒冲冲地喊,“这里会养你一辈子吗?你能永远呆在这里吗?”

  犹如一记八磅大铁锤猛然砸到我的头顶上,脑袋嗡嗡嗡地响了一阵之后,思维能力开始复苏:可是,我还能打算什么呢?什么能由我做主?实际上这许多年来我不是一直被一双巨灵之手抛来掷去吗?你不承认吗?现在我明白了,自愿选择与命运给予之间,永远有一条个人力量无法逾越之鸿沟。

  “人生无法从头再来一次。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那是个特殊的年代,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可以理解,又似乎都完全不能理解。究其原因似乎谁都清楚,又似乎谁都不清楚。所以,我们不要再去想它了。我们要向前看,往远看。白皪,我相信,将来你无论做什么,都还是一流的,绝不会输于任何人!用一句不文雅的俗话‘狼到什么时候都吃肉,狗到什么时候都吃屎’。”

  想我一个阶下囚,竟然还有人这么瞧得起,我能不被深深地打动吗?我的眼泪汩汩地流。

  章遗世给我带来了几本外语书,几盒外语磁带和一个袖珍收录机,还有现在我床头上摆着的镶着哈代人生格言的小玻璃相框。狱方当时对我是法外施恩,竟然同意留下了这些东西(当然是在他们检查之后)。

  我今后做什么,固然不是我可以做主的,不过先学习些基础知识总是有用的,再说给头脑里装进点儿新的东西,也许可以把那些陈旧的破烂玩意儿往外排挤排挤嘛。于是,我开始学英语。不过,很遗憾,我没能把心全放在ABC上,因为那时我心中的困惑实在是太多了,平静的时间太少了

  多少年来头脑中形成的世界观和不懈追求的信仰还在固守阵地,而外部攻坚的力量又是那么强劲,攻势又是那么威猛(每天的新闻联播和报纸上几乎全是新思维、新观点、新方针、新政策、新形势),所以双方经常鏊战。反复较量之后,我头脑中固有的东西还是占了上风。我不相信反了二十多年的修正主义是一场子虚乌有;我不相信多年的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在一夜之间就瓦解了、崩溃了;我不相信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创立的继续革命的理论是错的,“九大”的精神是错的。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做为一个自幼就狂热地追求“革命理想”的人,一个被用真理的外壳包裹的谬论武装到了牙齿的人,其了悟觉醒是十分艰难的。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我也不愿相信。争强好胜本是人的属性,区别只在于程度不同,一个非常好胜争强的人偏执也不难理解。再说否定自己需要勇气,还要经受痛苦的反复的思想斗争。所以我曾经暗暗企盼,企盼历史再现惊人的相似。企盼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次有那么一个具有最高权威的什么会议,如同否定党的第八届第十一次、第十二次全会和第九届、第十届全会那样,否定……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事物是波浪似地前进、螺旋式地上升,否定历史的事情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到那时我……每当此时,我又恐惧,恐惧那个我想象中的惊人的相似的再现。不,还是不要再现的好——党、国家、人民都经不起这样烙饼似的反复折腾了!那种超级玩笑是再也开不得的呀!任何人都不可以为了证明自己而……那太可怕了!那他就连人都不是!

  精神上无所适从是很难过很痛苦的。我强迫自己潜心阅读马列原著、毛泽东选集。可常常是读而不解其意,或者是陷于更严重的思想混乱之中。我怀疑我的脑子萎缩了,大脑细胞退化了,不能思考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浩劫”初千军万马围困我时,我也不曾这样惶恐过,因为我心中有信念。可现在我信什么?能信什么?二十多年来我在信什么?我在干什么?我活得有什么意义?天呵!世界末日是什么情形?还会比此刻更严重吗?!

  这时石元砥来看我。我步入接待室的一刹那,竟然差一点儿认不出来了:他又黑又瘦,乍看之下,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我的心好疼好酸:他怎么了?他现在应该受到重用才对,生活应该开心才是,何以如此沧桑?可我张不了嘴,我低下头,咬紧牙关,像往常一样不理不睬。我进入这里后,石元砥是来探视最多的一个,也是我最害怕见到的一个。时至今日,夫复何言?只能狠下心来不理不睬到永远了。他瞪视着我,也默不作声。足足十分钟过去,管教说话了:“你们没话可说吗?把时间都浪费了。”我实在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开了。“皪皪,听我说,大千世界,气象万端,一个人不可能把一切都弄懂、都看透。我看我们没有必要让自己那么沉重,尽可以拣一些轻松的题目去作,同样能够得到精神寄托,也能从中找到乐趣。我国的古文化是世界文化遗产中的瑰宝,你过去不是也很喜欢嘛。重新读一读,吟一吟,换换脑筋,开拓个新视野、新天地,一定很不错的。皪皪,生活的方式多种多样,要不拘一格,学会改变自己,适应生活。你还看星星吗?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躺床上,看看星空,你会感觉人与宇宙相比是多么渺小,我们个人的一些事情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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