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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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河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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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是叶老师,而我的六年级班主任宫慧兰老师最让我怀念,因为我得知,一九六八年秋后一些人的行为逼得她自尽了,这也是两年前我们积极投身运动时始料不及的。记得她是一个多么好的老师啊。当时我已经下乡插队而去,离开小学也已近十年,与宫老师并无任何特殊关系,听说这不幸的消息之后,只感到自己在人间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重大损失,好像最重要的依靠中被抽掉了一块。如今不在人世的老师不止一个,却唯独小学的宫老师的去世消息,在我心中留下了这种看不见的创伤,因为一个人是不应该这样地去世的。

  我怀念我小学时的同学们。有一个姓周的同学,他的年龄较大一些,人又朴实沉着和气,显着老成,老师在班上宣布他就要和大家告别,转学到他的老家东台去,同学们心里都有些沉重。这时有个女同学,那时当然还很小,也许至多十岁,忽然举手站起来说,她要嫁给他,跟他走。这时全班先是一阵沉寂,接着同学们哄堂大笑。但不笑或没有大笑的同学也是有的。虽然我也觉得这太突兀了,也确实有些可笑,但我又觉得心中能理解这个女同学的心情,她其实跟大家一样感到一种恋恋不舍,只是她不知为什么这样表达了她的心情,也许是一时的辞不达意吧。笑声中大家其实很为这个女同学难过。第二天,姓周的同学果然没有再来上学,他转学到他的老家去了。而那个女同学第二天也没有来上学,以后也没有来,她也转学了,大约她明白她说了不恰当的话,或者她仍然为周同学的调离而伤心,她的家长就把她转到别的学校去了。同学之间没有再议论这件事,但大家都觉得这个女同学何必转学而去呢?

  我特别记得班上有几个同学,有男生,也有女生,他们的成绩都很好,虽然我的成绩也是很好的,但我总感觉他们比我聪明,这大约就是感觉到了“智商”的存在和差别。小学毕业之后,这些同学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们如今在哪里呢?他们大约都是很有成就的人吧?这是一定的!我还特别记得一个当时个子比我大,体重也很可观的同学,我和他做摔跤的游戏,我是担心会被他摔倒在地上的,我鼓足了勇气才和他抱在了一起,但我动了一下脑筋,无师自通地用了一下技巧,他就竟然一下子沉重地在摔倒在地上。这使他本人很惶愧,我也惊讶于这样的结果,而观看的同学们则对我很佩服,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们是每升一级就要转换一个教室的,到六年级时,我们就上了楼,那是当时学校里唯一的楼房,只有两层,但在当时,那确实就是很可贵的楼。每天上学到校,登上楼梯,感觉自己是学校里最高年级的学生了,有任重而道远之感。早上到校,时间还早,我有时喜欢坐在窗台上,下面就是“夏家汪”,一个很不小的池塘,与古代留下来的环绕城市的玉带河是相通的,在楼上清清楚楚看见很大的鱼在水边悠闲作早晨的游弋。当然,如果这时老师看见,一定要叫我下来,假如不小心,就会从楼上跌到外面的地上去的。但我的六年级的早晨毕竟就这样过来了,“夏家汪”的鱼儿早晨的游弋这样一幅生动而宁静的图画也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如今,“夏家汪”早已是市中心的一片住宅楼。我们的六年级的早晨在哪里呢?它是永远消逝了,但它仍在我们的每一天之中。

  
  叙事的“花样”

  一位老人向正在与特洛伊人对峙的希腊联军统帅阿加门农献上厚礼,要求将他的被他们劫掠的女儿(克鲁塞伊丝)还给他,但阿加门农加以拒绝,而此老人的护佑神是阿波罗,于是阿波罗降瘟疫给希腊联军(书中常称之为“阿开亚人”),阿基琉斯提出应当屈从神的意旨,放还老人的女儿,在众人压力下,阿加门农虽然同意放人,却滥用自己的权力,强行从阿基琉斯驻地取走属于阿基琉斯的战利品,另一位美丽的女俘(布里塞伊丝),以为补偿,阿基琉斯为此而愤怒,这件事又惊动了天上的神祗,并产生不同的看法,最高的神宙斯安排下了战争的命运,将让希腊联军受到特洛伊人的沉重打击,以满足阿基琉斯的愤怒,然后阿基琉斯才会出战,以战胜特洛伊人。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一卷作为开篇,就这样写一件事如何牵动了天上人间。这件事虽然在天神的处理下得到了解决,却引出了底下整篇史诗的情节。这个第一卷,写得(盲诗人荷马是吟唱出来的,正如中国,古代的诗篇也来自盲人的唱传)错综而完美,灵动而有序,瑰丽而明净,很漂亮。其开头一段,作为开头,似乎正是西方小说经典性的一种开头,就是将后面的事在开头概括提起,以引起下文,也可以说是倒叙的方法和戏剧性的方法:

  歌唱吧,女神!歌唱斐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他的愤怒招致了这场凶险的灾祸,给阿开亚人带来了受之不尽的苦难,将许多豪杰强健的魂魄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们的躯体,作为美食,扔给了狗和兀鸟,从而实践了宙斯的意志。

  我们看《白鲸》的开头:

  就叫我以实玛利吧。许多年前了,别管它究竟是多少年,那时,我的钱袋里没有钱。海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引起我的兴趣,我想我还是出去航行航行,见见世界的水域。这是我驱逐忧愤、调剂精神的方法。

  我们再看《百年狐独》的开头: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

  它们之间的相似,既是一种神似,也是一种形似。

  神似者,都在开头就灌注了全篇,或者说都从全篇获得了成竹在胸的气概,然后以一句凝练之语脱口而出,这样的开头立即获得了叙事全篇的能量,有如“高屋建瓴”这个成语所形容的那种能量,它将催动和带动作者之笔去完成全篇哪怕是百万字的叙事。

  形似者,它们的第一句,其实都是感叹句,“歌唱吧,女神”,是感叹句,“就叫我以实玛利吧”,是感叹句。而“多年以后”的前面,其实也有一个感叹句,只是没有写出来,是隐形的,比如,至少它可以有一个“啊”字,“啊,多年以后”,等等。这一声感叹,就来自作者从成竹在胸的全篇所获得的全文之“气”,是一股饱含叙事能量的勃勃生气,以至要脱口而出首先发出一声感叹。

  形似者,还在于,它拒绝了单线和平面,拒绝了平铺直叙,它把以前以后的时空,在开头用一句话绞在一起说出来,仿佛也让读者把接受的大门一下子就敞开了许多,有了更多的接受的准备和兴趣。

  这个先后时空的绞在一起的概说,在《伊利亚特》,既有从头说起(阿基琉斯的愤怒),又有“探后言之”(实践了宙斯的意志),假如不这样说,那就这样开头:“让我们从阿基琉斯的愤怒说起,当时,事情是这样的……”,那也是从头说起,但以后的事,一个字都不提,没有“探后言之”的东西。

  在《白鲸》,一句“许多年前”,这仿佛也是要从头说起,却隐含了“探后言之”,是站在后来的时空里才这样说话的。

  而在《百年孤独》,干脆用了一个“多年以后”,就直接地站在了“探后言之”的叙事立足点上。它的复杂性还在于,尽管它直接站在了“探后言之”的叙事立足点上,却又用一个“想起……当时……”,又回到某种“从头说起”或“从前面说起”的一般叙事立场上。(也许,还有一种从当中说起的方法,那么你就得把前面的和后面的都要照顾到。)

  所以,从上述三部经典性的作品看,其开篇的艺术,不管如何变化,实质只有一个,那就是“倒叙”,但并不是简单从尾说起,而仍然是从头说起,只是把后面的或结果的东西在开头同时地错综地作一交代,这就显得大为不同。至于《百年孤独》,又加以变化,就把经典又刷新了,具有了别开生面的效果。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螯司令去伏击……

  令人眼前一亮的中国小说《红高粱》的这个开头,对照上面所说的,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直接得到了《百年孤独》的启示。

  中国的传统小说或戏剧,早就涉及到了叙事艺术方面的此种问题,而有所探索和努力,只不过需得拂开岁月的尘土,才能看见。比如,《三国演义》开篇的“词曰”,用一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不但概括了三国时代“英雄”们的结局,也概括了历史上无数英雄尽折腰的事实,这就不是简单的开头。《水浒传》也是这样,开篇的“词曰”,饱含着无数探前探后言之的内容,然后才说到自己的故事本体。在短制中,从冯梦龙的小说中随手就能找出这样的例子,比如《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这篇,开头竟从周幽王、陈灵公、陈后主、隋炀帝、唐明皇的故事说起,这才说到本身的发生在宋朝的这个小故事。这些作品对故事如何开头,都不愿意简单地就事论事地处理,实际上都将故事的概况与结局预先交代了出来。孟称舜的戏曲《娇红记》,第一出《正名》,用词曲将全剧情节、结局与作者之慨叹,全交代在本剧演出之前,也可算是出于同一种艺术构思,即对于平铺直叙的突破,在观众心中必然引起了时空前后错综的感觉,而作品也分外获得了一种整体性,仿佛是多加了一道箍。

  虽然如此,我们却不能说我们的老祖宗早就有这些玩艺儿了,我们更不能否认我们从外国文学中获得的启发和借鉴。

  故事的完整性在于,对于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城下的战争,仅择其决定胜负的最后几天的战斗,来作为叙事的对象主体,立足于这个主体,对之前或之外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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