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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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质量-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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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含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含含知道,她遇到了鬼子!

“哥哥”冲着他的两个“弟弟”挥了挥手,两个“弟弟”很听话地退了出去。含含也很听话,她已经无法不听话了,她在瞬间变成了一根木头。含含被这家伙带到厢房里去了。他让她坐在一张床上,没有铺褥子的床。先是摸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肩膀,后来他开始解她的旗袍的扣子。那么大的一双手去解那么小小的一排扣子,他干得很辛苦,很有耐心,但他的手在发抖。含含想去帮他,可含含那一会突然想睡,她在睡着之前还想着那手,蒲扇一样的大手。那手要是抓住她的脖子动一下,恐怕脖子立马就会被扭断。含含仿佛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有些怕,她于是就让自己睡着了。

她昏厥了过去。

不!含含也许真的是睡了一觉,若干年后无数次地回想起来,仍然是没有任何更准确的记忆。她惟一的知觉就是疼、疼,昨天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今天又重新被撕裂了一次。

含含是被那鬼子“送”到克凡家里的——含含走在前面,鬼子跟在后面。在他后面,跟着另外两个鬼子。含含没有看清楚是不是开始那两个更年轻一点的。

就这样,十七岁的含含,和三个日本鬼子,走在1937年年底的南京,直到走成官方统计的一个数字,一个和她的被杀戮的亲人并排的数字。但那个时候,没人知道这个。含含只记得那只蒲扇一样的大手,在含含停止在克凡家的门前的时候,又替她拢了一次头发,并且在她的脸蛋上爱怜地捏了一下。

含含在克凡家的门外坐了大概有一个时辰,门是从里边打开的。先是有下人喊叫,后来克凡就出来了。含含看到克凡,不但没有哭出来,她甚至有点顽皮地笑了一下。

楔子(5)

那种笑,让克凡的脊背凉得彻骨。

他用两手抓住含含的肩膀,不知是心疼还是害怕。我的宝贝儿,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含含不说话,一直盯着克凡的鞋子,好像那上面写着他的问题的答案似的。

克凡是把含含抱到屋子里去的。克凡给含含洗了脸,又给含含换上了妹妹的衣服。克凡不停地亲着含含。克凡一直在说话,昨儿晚去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又因为什么因为什么没有回来,急得如何如何。

含含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只看见克凡的嘴一直在动,和嗡嗡嗡的回声,在巨大的空间里盘旋。在回声的间隙,含含说,我要喝水。

喝了水,含含好象缓过来一点劲儿,那嗡嗡的回声没有了。但又静得可怕,好象是刚刚退了潮的寂静的海滩。含含静静地看着远处,她开始说话了,含含不说爹也不说妈,更没有说死得很恐怖的哥哥。含含只想说鬼子,眼下,鬼子是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

她真的遇到了鬼子,而且被鬼子带到了一所院子里,后来又被鬼子送了回来。

克凡不明白,克凡问,什么鬼子?什么院子?

人家的院子。床上没有铺褥子。

天——!克凡跳起来,鬼子?他都干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干,他把我放到了床上。

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来了。

克凡又一次跳起来。这些该死的鬼子,这些该挨千刀的鬼子——!

他突然恐怖地睁大了眼睛:天哪!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含含过去抱住克凡,含含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克凡不说话,他把头埋在含含的怀里。含含发现克凡在哭,眼泪流得汹涌澎湃。他的面孔扭曲着,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就像昨天在她身上的那个样子。

含含说,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克凡说,含含,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他们污辱了?

含含迷惑地看着克凡。她看克凡盯着自己的胸脯,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系的好好的旗袍扣子。她说,我悃。说完倒头睡了过去,她知道,找到了克凡,她就有了家,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含含是第二天早晨被送到瞻园二娘家的。她就只有一个二娘了。

含含早晨醒来的时候克凡已经走了。下人说,少爷交代了,他要去找自己的父母了,让他们一定把她送到她的亲戚那里。含含没有亲戚,含含想起来住在瞻园那边的二娘。

含含打了半天的门才发现门是上了锁的,含含把二娘家门前的泥地哭成了一条河。含含一边哭一边喊,爹!娘!哥哥!二娘!你们在哪里啊,怎么都不管我了?

她没再喊克凡,她突然之间就记不起克凡了。

含含就这么整整哭了一天,她在那一天里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含含哭的时候连一条狗,一只鸟都没有停下来看过她一眼。人都逃命去了,狗和鸟也都逃命去了。但哭着哭着,含含竟然醒了过来。是清醒。清醒过来的含含仍然在哭,但只有眼泪,半天才下来一颗。扑通一下,砸在她的手上,砸在她的心上。

后来那个显得十分憔悴,但依然很有一点妖冶的女人的车子肯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掉落在含含的面前,说,哎哟!这不是王家的含含小姐吗?

含含停住了哭,瞪着眼睛看着她。

我和你爹可是老相识了,常常去你们店里呢!那个女人低头亲昵地看着含含说。

含含依然看着她不说话。

你爹和你娘呢?

眼泪像一层纱,顷刻之间蒙上了含含的眼睛。她摇了摇头。

死了?

含含点点头,然后说:你能带我走吗?

那女人直了身子,自言自语地说:唉!你爹可真是个好人。好人不长寿啊!这样也好,我再也不会惹你娘烦了。

女人弯腰拉起了含含,叹口气说,来吧,王家的千金小姐,今后我就是你的妈。

她换了只手拉着含含。走吧,跟着妈妈去享福去吧!

含含对这个让喊她妈妈的女人,有一种本能地厌恶。但这个时候,她能这样对自己说话,又让她非常温暖了。谁还顾得了别人啊!只要能逃出去,不管怎么样都行,她现在才有点怕得发起抖来。含含不由分说,就坐到了这个女人的车子上。车子穿过废墟和烟雾,跑了好久好久才停下来。

那女人把含含带到一所破庙里。庙院里到处扔满了垃圾,大殿的地上铺了许多张席子。她们刚进去,立刻就有十几个姑娘围过来喊“妈妈”。

妈妈,外面是不是还放枪?

妈妈,有多少家房子又被鬼子烧了?

妈妈我受不了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城里去?

她们一喊妈妈,把含含的眼泪又惹了出来。含含一边流泪一边想,这个女人不算老,看上去还没有娘的岁数大,她怎么生出这么多的女儿来?

一个小女孩看上去还没有含含大,看到含含流眼泪,就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也哭,后来就不哭了。

她是你们的亲妈妈吗?

一个叼着烟卷的大姑娘嘎嘎地笑起来,插进来说,她当然是我们的亲妈,世上最亲最亲的妈!

说完,仰头吐了一个烟圈,又嘎嘎地笑起来。

含含又哭起来。“妈妈”说,你们都不要闹,谁不怕回城里被鬼子捉去,谁就出去闹!

只要给钱,给谁捉去还不是一样!

刚刚笑含含的大姑娘又笑起来:我才不敢出去闹呢,哪个不知道鬼子厉害呀,听人说和我们中国男人的玩意儿长得都不一样,一个裆里长两个头。

你见过?有人抢白她。

含含想说我见过鬼子呢,可含含的泪流得越发的凶。她现在才知道她遇到了一帮妓女。她和她的那些女同学们说起过妓女的事情,她并不清楚她们是干什么的。在家里是连妓女两个字也说不得的,否则,娘是要撕她嘴的。

含含一辈子都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她从半夜里一直走到天亮。她得回去找她的家人。他们都死了,可死了也是她的亲人,除了他们剩下的那些尸骨她什么都没有了。走着走着,含含的样子猛然间老了起来,就像是个几十岁的老太太,突然就没有了女孩儿家的鲜活劲。她那一路上一下子就把岁月走过去至少五十年。

含含又看到了她家的厨子王栓保。王栓保把她的爹娘还有哥哥都给埋在院子里的一棵女贞树下。但是含含已经没有力气打他了。那棵树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它的一边葱茏地奔向天空,另一边却被战火烧得伤痕累累。树下埋人的那一块还是湿的,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含含跪在父兄的的跟前,把脸紧紧地贴在泥土上。她是第一次这样亲近泥土,她隔着陈腐的泥土,再一次聆听了父母的教诲。她听到父亲告诉她,要好好地活着,因为她是王家唯一的根苗了。

等含含回过头来的时候,王栓保看到的已经不是王家的大小姐了,他看到的是个女人,一个成熟得让他感觉到自己必须是个男人的女人。他弓下腰来,把这个女人像一口袋米一样放在肩上,扛着她走向被夜色和烟雾所笼罩的城外。

第一章(1)

奶奶是坐在东厢房的床上睡着的。西厢房里儿媳妇的喊叫声比杀猪都难听,老太太却让自己深陷在一种入定状态里。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有这种本领,面对大喜大悲的事情她总是能让自己迅速睡过去。现在她又睡熟了,睡姿十分的安详,身子稳稳地坐着,一双玉手合在胸前,光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圣洁的神态与这虽然干净却破旧的老屋多少有些不谐和,好像是破庙里住进了一尊神。她的死去的丈夫一直到断气都还被她的这种神情镇压着。她的儿子从知事起,在她跟前倒更像是一个千依百顺的仆从。

奶奶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远天里一片红光,她被什么东西感动着,想哭,想大喊大叫。她不记得有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她跪下来,把头紧紧地抵在地上。一个巨大的影子走过来,为她牵过来一只娃娃的小手。他声音异常小,但字字句句却像锥子般钻在她的心上。他说,好好地待他,他不是你们凡间的孩子。奶奶骤然惊醒,她听到了一个娃娃如号角一般嘹亮的哭。旋即,她的儿子便进来禀告隔壁的消息。

生了。一个男娃。

给我抱进来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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