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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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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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极度饥饿,凹陷下去的胃里一阵阵巨痛。他的头也仿佛被人连续击打过一样疼痛不堪。有时候,他想象自己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然后他就会屏住呼吸,直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动,这才大口喘息,像刚从水底浮出水面的潜水者。

在他看来,树仿佛从地狱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将被永远悬吊在这里。一只褐色的鹰绕着树盘旋飞翔,在他旁边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停下,一会儿又展开翅膀,向西飞去。

黎明的时候,暴风雨停止了,但到了白天,风雨再度回来。翻滚的灰色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一段时间之后,风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树下的尸体仿佛缩小了一些,依旧包裹在褪色的汽车旅馆床单里,像一只在雨中瘪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又觉得冷。

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时,他想象自己听到了敲鼓的声音。敲打铜鼓的声音伴随着雷霆,伴随着他的心跳。不管那声音到底是在他脑海中,还是在外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用颜色来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灯的红色,潮湿夜晚里交通灯的绿色,连通录像机、却没装进录象带的电视屏幕上的蓝色。

那只松鼠突然从树干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里。“拉塔托斯克”,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唇。“拉塔托斯克”,它尖叫着,又跑回树上。

他的皮肤上仿佛扎满了大头钉和针,火烧一样疼痛,刺痛感传遍全身上下,让人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就躺在下面,真正地躺在上面,像达达画派 里的超现实场景,就在旅馆床单做的裹尸布上。他可以看见妈妈充满困惑的凝视,看见挪威的美国大使馆,看到他们结婚那天劳拉美丽的双眸……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咯咯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贿赂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地毯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酷比狗》的主题曲。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准会成功的。”

“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感到她的嘴唇吻到他的唇上。他们两人的身体都是温暖、湿润,充满生命活力,而不是冰冷的死人尸体。于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产生的又一个幻觉。“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我不在。”她说,“但你在召唤我,最后一次召唤我。我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了。深深勒进肉里的绳索已经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像自由意志或者来生一样。

“睡吧,狗狗。”她说。他想,听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睡着了。

太阳好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悬挂在浅灰色的阴沉天空上。影子醒过来,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感到很冷。但在他体内,一部分自我意识却仿佛离他非常遥远,漂浮在远方的某处。他意识到他的嘴和喉咙因为干渴而灼烧、疼痛、干裂。有时候,在白天,他可以看到星星从天空坠落下来;还有的时候,他看到和运输卡车一样巨大的鸟朝着他飞来。不过没有任何东西落到他面前,也没有任何东西碰到他。

“拉塔托斯克,拉塔托斯克。”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在责骂他。

松鼠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小尖爪子抓着他的皮肤,凝视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幻觉:因为那只动物的两只前爪正捧着一个胡桃壳,好像玩过家家玩具里的杯子。松鼠把胡桃壳压到影子嘴边。他能感到里面有水,于是,不知不觉中,他从那个小杯子里喝水,把水吸进嘴里。水经过干裂的嘴唇,干涩的舌头,湿润了他的嘴,然后他才把嘴里剩下的水咽了下去。可惜水实在太少了。

松鼠跳回树上,顺着树干向上跑去,一直跑到树根。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小时——影子已经无法分清时间,他想,他脑子里的所有时钟一定全都破碎了,发条、齿轮、指针乱七八糟地和破碎的表壳玻璃混在一起——松鼠带着胡桃壳杯子又回来了,小心翼翼爬上树。影子再次喝下它带给他的水。

混合着泥土和铁锈味的水填满他的嘴,为他焦干的喉咙降温,缓解他的疲劳和疯狂。

喝了第三杯之后,他不再觉得干渴了。

他开始挣扎,拉扯着绳子,拼命扭动身体,想从树上下来,想获得自由,想离开这里。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但绳结打得很结实,绳子非常强韧,它们纹丝不动。很快,他再一次精疲力尽。

精神错乱之下,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树。根须深深伸进肥沃的土壤,伸进时间里面,伸入地下隐藏的泉水。他感到泉水旁的女人名叫乌达,意思是“过去” 。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巨人,仿佛地下的一座山。她所守护的泉水是时间之泉。其他树根则伸向别处,其中有些是非常隐秘的所在。现在,如果他觉得渴了,他就用树根吸取水份,把水引入他的体内。

他有一百只手臂,每只手臂上有一千根手指,所有的手指都向上伸展,一直伸入天空。整个天空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倒不是说痛苦有所缓解,但现在,痛苦属于被吊在树上的那具身体,而不是树本身。癫狂之中,影子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了。他是那株树;他是吹动世界之树的风;他是灰色的天空和翻滚的云;他是那只唧唧喳喳、在最深的树根和最高的树枝间奔跑的松鼠;他是那只蹲在树顶一根短枝上的鹰,用疯狂的眼睛俯瞰整个世界 ;他是在树心里蛀洞的那条虫子。

星星在天空盘旋。他伸开他的一百只手,触摸闪烁的星星,握住它们,转动它们,把它们变得消失无踪……

疼痛和疯狂的间隙,脑子清醒的那段时间,影子感到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他知道这情况不会维持很久。早晨的阳光让他眼花缭乱,他闭上眼睛,希望能挡住阳光。

他坚持不了很久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再次睁开眼睛时,影子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

他的肌肤是暗褐色的,前额高耸,暗褐色的头发缠绕纠结。他坐在一根高度和影子的头部差不多的树枝上,影子伸长脖子就能看清他。只瞥了一眼,他就知道那个人是个疯子。

“你没穿衣服。”那人说,声音有些嘶哑,“我也没穿衣服。”

“我看到了。”影子嘶哑着声音说。

疯子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脑袋朝下方和四周转动着,似乎缓解脖子上的肌肉紧张。之后,才问:“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影子说。

“我认识你。我在开罗见过你,后来也见过你。我姐姐喜欢你。”

“你是……”但名字想不起来了。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对了,想起来了!“你是荷露斯。”

疯子点点头。“荷露斯,”他说,“我是清晨的猎隼,我是下午的雄鹰。我是太阳,和你一样。我知道拉神的真名,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

“很好。”影子礼貌地说。

疯子专心凝视着他们下面的地面,什么话都不说。突然,他从树上跌了下去。

一只鹰像一块石头一样向地面俯冲过去,垂直下落后突然猛扑,然后用力拍打翅膀,重新飞回树上,爪子里抓着一只小兔子。它落在影子近旁的一根树枝上。

“你饿吗?”疯子问他。

“不饿。”影子说,“我想我应该觉得饿,但我真的不饿。”

“我饿了。”疯子说。他飞快地吃兔子,把它撕成两半,吮吸鲜血,撕咬兔肉,咬碎所有骨头。吃完以后,他把咬剩的骨头和兔毛丢到地上。他顺着树枝走过来,直到距离影子只有一臂远的地方才停下。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影子,认真而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从脚一直看到头。他的下巴和胸前还沾着兔子的血,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把血擦掉。

影子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嗨。”他说。

“嗨。”疯子说。他在树枝上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影子。一股深色的尿撒到下面的草地上。他撒尿花了好久,完事后,他又蹲坐在树枝上。

“他们怎么叫你?”荷露斯问。

“影子。”影子回答说。

疯子点点头。“你是影子,而我是光。”他说,“所有东西都会留下影子。”接着他又说:“他们很快就会开战了。等他们到了战场,我会过去观战。”

接着,疯子说:“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可影子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一只鹰展开翅膀,盘旋着慢慢飞向高空,顺着上升气流飞进清晨的天空。

月光。

一阵咳嗽让影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咳嗽带来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仿佛刺透了他的肺和喉咙。他几乎窒息了。

“嗨,狗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他低头往下看。

树枝间泻下白色的月光,亮得像白天。一个女人站在他下面的月光中,椭圆的脸苍白凄凉。风在树枝间呼啸而过。

“嗨,狗狗。”她说。

他努力想说话,却再次咳嗽起来,这次他咳了很久,整个肺都快爆炸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她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有生命,你是我所有的最近于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理由,是唯一不寒冷、不单调、不灰色的物体。即使被人蒙上双眼抛进世界上最深的海洋里,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你。即使被人埋在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还是知道你在哪里。”

他凝视着站在月光下的这个女人,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会把你放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耽搁了太长时间才找到你,是不是?”

他再次咳嗽起来。“不,不要管我,我必须做完这件事。”

她抬头看着他,摇着头。“你疯了。”她说,“你会死在这里的。就算能活下来,你也会残废的。”

“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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