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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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后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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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引着顾炎武来到东边偏殿,献上茶来,便静静退却。顾炎武揭开盖碗,一阵清香扑鼻,碗中碧绿清亮,是上好的龙井。此处乃江浙地带,有上好龙井,却也不稀罕。

    只听得门外细碎脚步声,走进一个女子,向顾炎武合什行礼,语声柔和甜美,说的是苏州口音:“先生可曾歇息安好?出家人寂静有礼。”

    这女子四十来岁年纪,身穿淡青色道袍,眉目如画,容貌清丽,为平生之未见。顾炎武目瞪口呆,犹如梦中,心中惊疑,不由一阵胡思乱想:先前女子和菜农均非等闲之人,这道姑更是天上才有,今日所遇莫非仙人?只道自己一生奔波,感动上苍,以致巧遇神仙,前来指点迷津,顿时肃然起敬,恭恭敬敬,站起身来,连连作揖敬礼说道:“仙姑安好,顾炎武这厢有礼了!”

    那道姑嫣然一笑,顿时百媚横生,随即收敛容颜,打什作揖道:“先生误会了,小女子愧不敢当。今日得见顾先生,实是小女子福分。小女子俗家名陈圆圆,现法号寂静。”

    顾炎武为人正直,不好女色,不信鬼神。但几十年来,几番辛苦,屡屡受挫,心中便时常幻想,所谓有志者事竟成,我等辛勤,必当感动上苍,指点相助,成就大业,正所谓天道酬勤也。先前一时神思迷茫,以为遇仙,这一听,当下耳根通红,却又神情沮丧,原来鬼神之说终属渺茫,天道如何酬勤?但遇见天下第一美人,自是有缘,且受人礼待,理当相谢。遂整巾端坐,答叙致意:“失礼失礼!昨日酒醉,打扰师太清静,这里谢过。”顾炎武本来对陈圆圆之事颇有微辞,以为红颜祸国。这几年江湖奔走,渐渐觉悟,倍感明乃自失天下,与一女人何干?今日眼见昔日佳人虽丰韵犹存,却出家凄凉,清灯相伴,不免心下感叹。

    那陈圆圆说道:“先生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是万分高兴。昨晚之事,不足挂齿,倒是让先生吃惊了。”

    顾炎武想起赤身裸体一事,不禁脸皮一阵发热,心里想:“要是如此佳人给宽衣解带,倒也艳福不浅。”抬头见陈圆圆道装打扮,清丽难言,随即懊悔不已,心想自己怎能有如此荒唐念头?

    陈圆圆见顾炎武突然窘迫,她人本绝顶聪明,如何不明,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昨晚酒醉,污了衣衫。下人粗衣,先生可感合身?”

    顾炎武忙不迭回答:“合身合身,如此多有打扰了。”心下却十分疑虑:“这衣衫当是那浇水老头之物。这陈圆圆既已出家,自当自己劳作,却如何有婢女、菜农侍候?说话自称小女子,却也不象出家人口吻。”

    陈圆圆察言观色,心下明了,长叹一口气,说道:“小女子自身只恨生就了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苍生,这才长伴清灯,苦苦忏悔。唉,就算敲穿木鱼,念烂经卷,却也赎不了从前的罪过。”

    顾炎武顿时明白,原来陈圆圆自行静修,不过是为了逃避世时烦恼,却并未远避尘事遁入空门。眼见她神色凄清,楚楚动人,不由怜惜,开口说道:“师太不必自责。这天下兴亡,与师太何涉,师太何罪之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非师太所能意愿。”

    陈圆圆顿时目光盈盈,泪流满面,对着顾炎武盈盈下拜,呜咽说道:“先生为贱妾分辩鸣冤,贱妾万分感激。先生是今世第三位明白贱妾冤屈之人,请受贱妾一拜。”

    顾炎武慌忙起身,轻轻扶起。顾炎武对当代文人颇为熟悉,知道有位吴梅村曾作长诗“圆圆曲”,为陈圆圆辩白鸣冤,自己原不以为然,曾寄书与吴梅村辩论。这几年来,方感言之有理,而自己不明事理,当初枉自乱加评论,颇感惭愧。如今清已当朝几十年,细细算来这陈圆圆也当是五十多岁了,虽然看起来不过三、四十来岁,许多人都已渐渐忘却此事,这陈圆圆却始终念念不忘,自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其情着实令人感动。却不知这第二位是谁?眼见陈圆圆对之十分留恋,不由心中称奇,开口说道:“师太屈辱,俗世之人,如何当之?高士如吴梅村者早有议论,到是师太多情了。梅村先生之大作,曲调优雅,叙事抒情,神情并致,极是高明,在下早有拜读。”当下轻声哼道:“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省去前半截不唱,故意只说无奈之事,显示同情。哼得一会儿,却不唱了,问道:“斗胆敢问师太,师太说老夫是第三位为师太鸣屈之人,却不知这第二位是谁,有何大作?”他想这第二人也必是当代名流文士,自己理当知晓,既不识其人也当知其名,为何却不曾听说。

    陈圆圆见顾炎武会唱“圆圆曲”,理解于她,十分欣慰,说道:“那是贱妾十几年前在云南时,当时前往云南送公主下嫁的钦差大人韦小宝韦大人。”神态间十分留念,无比欢欣。

    顾炎武听得,却是吃了一惊。自几年前顾炎武等劝韦小宝举事,那韦小宝胸无大志,不肯为国为民挺身而出,后来听说为匪人所害,众皆嗟叹。众人虽感韦小宝不学无术,近乎泼皮,可着实讲义气,且福缘深厚,不失为一可塑之材。每每感叹世上无合适领头之人时,便道:若是此人在,可晓以大义,扶持他领头举事,必要时不妨烧其房屋、杀其家人,斩断后路,让他无路可走,逼上梁山,众人到时再加以辅佐,也不失为可取之法。众人深知韦小宝的性格本事,料想他决不致轻易为匪人所害,何况又寻不见尸首。因此,几年来,多方寻找,可一直杳无音信,无迹可寻。此时顾炎武猛然听得韦小宝之名,如何不吃惊。又一想,韦小宝云南送亲远在被害之前,却又不免灰心。

    陈圆圆见顾炎武神情变化,说道:“原来先生识得韦大人?”

    顾炎武叹了一气,说道:“顾炎武蒙韦小宝韦香主相救,实是大恩未报,至今仍念念不忘。可惜韦香主为匪人所害,生死不明,深为憾事。”

    那陈圆圆却漫无表情,犹若未闻,既无悲哀也不惊讶,目光闪烁,微微注视了顾炎武两眼,口中喃喃念道:“阿弥陀佛!”

    顾炎武心念一动,心想:“看这陈圆圆表情,似乎话犹未尽,莫非她知道韦香主消息?”蓦然想起,那韦小宝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听说其中一人是陈圆圆之女,算来这陈圆圆当是韦小宝丈母娘,她母女二人岂无一丝半缕联系?难道这陈圆圆果真知悉韦小宝音讯。当下不露声色,问道:“师太可有韦香主消息?”

    陈圆圆叹道:“贱妾这些年也是十分挂念。”语气平和,不闻丝毫伤感。顾炎武暗想:“她只说挂念,却不见有任何难过伤心,定是知悉韦小宝并未死去,这其中必有隐情。”

    顾炎武久闯江湖,闻弦音而知雅意,见她神情和语态必是知道,却不肯轻易说出口,心生一计,试探说道:“顾炎武蒙韦香主大恩,无以为报,在下原想粗懂笔墨,韦香主孩儿念字读书,必当倾囊相授,教导成人,以报大恩。唉,可惜韦香主不幸遇害,在下无以报答。唉,可惜,可惜,可惜不赏老夫心愿。”故意说几声“可惜”,又连连摇头叹息。

    那顾炎武文才,天下闻名,多少人梦寐已求,欲拜师门下,当今朝庭也敕免其罪,多次相邀入仕。陈圆圆闻言,果真心动,嘴唇一动,将待开口却又强行压抑住,目光疑虑。

    顾炎武更不再怀疑,忙恭身下拜,说道:“顾炎武无以为报,求师太成全!”

    陈圆圆长叹了一口气,良久,方才说道:“先生请起。先生好意,求之不得,贱妾先替孩儿们谢过。贱妾也是不曾见过,还是前些年婢女云南探亲,偶遇小女告知。只知他们隐居在云南大理,详情却不知晓。先生不妨去大理看看,或许能找到。只是有劳先生了。”

    顾炎武大喜,不禁流下泪来。多年来苦苦找寻,今日得知,便如否极泰来,如何不欣喜流涕?抬头看,陈圆圆清丽绝纶,谁道是仙不是仙?

    窗外,日头高照,微微凉风吹来,已不再那么寒冷。

    顾炎武心中欣喜,高谈阔论,与陈圆圆谈论词曲,叙叙时事。原来十几年前“三藩叛乱”时,清兵攻进云南,时势混乱,陈圆圆避祸逃难,一路辗转流离,又觉无颜回老家见父老乡亲,便在浙江找个地方定居下来。顾炎武与陈圆圆言语甚为投机,却因心中牵挂,不能久留,稍坐片刻,便借故告辞。他恨不得身插双翅,即刻便飞到云南大理,见到韦小宝,举起反清大旗,把鞑子驱出关外去。

    顾炎武一路疾行,回到家中,人却冷静下来。他细细思量,那云南大理地处偏僻,山高路远,眼下时势混乱,匪人出没,可得准备妥当,以防不测,且与人商量商量,结伴而行方可。那黄宗曦方才一时误会,隔阂未消,不便相商,且往吕留良处看看。这吕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有名隐士,顾炎武好友,常一起谈古论今,密谋起事。遂收拾行囊,匆匆而行。

    顾炎武到时,却见房门紧闭,敲门半晌,了无回音。一打听,说道举家外出访亲未回。时近黄昏,四下寂静无声。顾炎武心下惆怅,怏怏而行。暮色中,一杆小旗斜歪歪挑出,飘着大大一个“酒”字。顾炎武信步走入,要了一盘牛肉、一碟醮花生、一壶绍兴黄酒,坐在窗口座位上。对面角落里,一个老头趴在桌上,似乎睡着了。

    顾炎武望着窗外,但见海天茫茫,夜色淡淡,有如一幅水墨山水。顾炎武自斟自饮,一口气干了六七杯,高声吟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这是吕留良诗句,意为怀念前明、不仕清庭的决心,顾炎武每饮酒必诵此诗。当下挟起牛肉、花生来,一口一口饮酒。对面桌上趴着那老头听得他吟诗,抬起头看了几眼,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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