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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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吟-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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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指控我是侵占罪,侵占罪的犯罪主体是公司的经理、职工。书中明确出,不是本单位职工的,不构成本罪。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知道我是没有罪的。

  在读这本书以前,我是按检察院办案人的思路去理解这个问题的,无论陈林如何欠我的款,我都不该采取这种手段,就是犯罪。所以,在他们审讯我时,还有我在逮捕证上签字时,我都觉得自己触犯了刑法,可以认为有罪。看了这本书,我才恍然大悟。

  我不是他们公司的职工,我没有与他签定任何劳动协议;没有作过任何登记,没有得到任何聘书,没有享受任何福利,没有领取分文工资,我不是犯罪主体,因此就不构成本罪。况且,事前陈林拖欠我的款,事后我也与陈林达成了协议,我还退款。

  我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知道这些,如果早知道,我可以理直气壮地与他们针锋相对,我可以拒绝在逮捕证上签字,可以不给他五十多万元。

  反过来又想,这也不能怪自己,任何经商的人,谁能掌握这么深这么全的法律知识,除非搞诈骗的人,利用法律的空子搞诈骗,他就可以把法律吃准吃透。这时,我突然想到我被绑架后我那天,陈林拿着一本法律书向我进行要挟,他还翻开这一条给我看,我确确实实也看到了有关侵占罪的这一条。当时我想,我怎么没有读过这本书,甚至不知道有这本书,我还是个本科生,连陈林都不如,陈林不过是个初中生,他都懂得去翻法律书。看来文盲不等于法盲,学历高低和法律知识并不是正比。懂得刑法的人不少是有意犯罪有心避罪,而不懂刑法的人大多不是故意犯罪。

  想来想去,我才发现司法的险恶。

  当一个人被捕入狱时,便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不能见亲友,不能见律师,不能读书报,成为一个瞎子聋子,他们问什么,你就得回答什么,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构不构成犯罪,不知道自己罪大还是罪小,不知道能判几年徒刑。就这样关起门来东审西审,没有罪都会审出罪来。

  当犯罪嫌疑人见到律师时,已接到起诉书,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已经不在公安,也不在检察院,而是到了法院,以前所录的口供,已经作为罪证送到了法院,要想推翻是难上加难。

  香港的电影电视中,时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对白,当警察拘捕人时,说道:你现在不必说话,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庭堂供词。

  这就是说,你可以保持沉默,直到你的律师到来。当然,他们的律师在一两天内就会来到,相互可以见面,询问了解警方的证据是否充分,当事人是否构成犯罪等等。

  国内电影电视却是这样的对白:说不说?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老婆孩子想想。

  不仅用家人作为威胁,并杜绝了你与外界的一切往来,包括律师。作为没有法律知识的当事人来说,只能糊里糊涂任人摆弄。

  傍晚,我的家属来接见。来人是弟弟,小舅子老七,还有姨佬的弟弟方小五和他在省检察院的朋友赵银洁。

  今天他们的神情显得轻松随便,不时说说笑笑,一扫前几次接见时的严峻。

  弟弟问我:到住院部这边要好一些吧?现在火生起了吧?我一接到你捎来的信后,就去买煤和铁炉子,送了两次才送进来。

  这是礼节性的开头,我也作了礼节性的回答。

  他开始进入正题,说: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跑你的事,又跑检察院,又跑陈林家。陈林对我说,他花钱把你关进来,不愿意花钱再把你放出来,你们能跑到什么程度就跑到什么程度,他也不管了。也就是说,他不再插手这件事。只要他不插手,事情就没有这样复杂,就要好办得多。检察院的这边也说好了,他们也可以认为是经济纠纷,只要陈林不再坚持,可以取保候审,可以不予起诉,只不过是,你不能提出任何赔偿请求。

  无端地关了几个月,得不到任何赔偿,如果同意可以放人,如果不同意,一直关下去,这是检察院贯用的伎俩。我没有吱声,也没有去考虑赔偿的事,我知道,无论你是否提出赔偿要求,无论检察院是否同意赔偿,你都得不到这笔赔偿金。

  问题是,被整了几个月实在划不来。

  虽然我不说话,弟弟也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接着说:

  赔偿是小事,再是同意赔,也不会给你多少钱,为这点钱腿都要跑断,人出来是大事。前两天检察院的通知说,可以办取保候审。什么取保候审,他们是办不下去了,想不了了之。谁不知道,取保候审这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不过社会就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你不能捡起石头砸天,该退让的,还是得退让,有什么办法,大权在人家手上。

  小七插话说:

  我都忘记介绍了,这是省检院的银洁。

  我礼貌地和他握握手,说:谢谢,谢谢你了,我一直听说你在为我办事,今天第一次见到,谢谢你了。

  唉,说这些,我也没有办成什么事,跟着瞎跑。你的事没什么,这分明是一种陷害,不几天就出来了,你也不要急,再休息几天。

  弟弟说:检察院的关系我们都打通了,就是这几天办手续,那你就再呆几天吧,你看,还有什么事没有。

  小七说:出去先洗一个澡,把所有晦气全部洗掉,现在穿的衣服通通扔掉,好好过一个年。

  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在回号子的路上,我压抑不住欢喜,心想,不赔偿也罢,这半年时间,姑且作为一种生活的体验,让我有机会来了解司法的黑暗。罗跛子看见我喜形于色的,问:怎么,有好消息?

  我点了点头:家里说,过两天就可以出去。

我要心平气和地承认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放弃生活中那些已成为负担的期望(2)
罗跛子不说话,他不知是为我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也许都有吧,如果我走了,他就没有合心的棋友,这么长的时间如何打发。

  第二天,罗跛子接见回来,同样高兴地对我说:刚才小舅子来,我的事也办妥了,已经和检察院说好,也就是这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这两天,我和罗跛子都是忐忑不安,都在等待着劳动号喊我们的名字,然后说声收拾行李,回家。

  我们从早上起床等到狱警下班,没有听到这样的喊声,那时,我真有点按捺不住了。我设想,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已经不是到菜馆去大吃一餐,而是到桑拿池去,好好泡泡热水澡,然后,再坐在街边的小吃摊上,细细地,美美地,悠悠地吃上一餐,好好地品尝人间的味道,边吃边看路人,无论是娇美的女人,还是行色匆匆的男人,甚至包括擦皮的农村婆娘,背背篓的邋遢小伙,他们都是人,是生活在人间的人,不象在这里,几个月来,天天见到的都是鬼。

  我与罗跛子对弈的一个下午,盼望已久的喊声终于响起:

  罗跛子,收拾东西,回家!

  呵,是罗跛子,不是我,我身上顿时凉了半截。

  罗跛子几乎是跳起来的,他边整理边对我说:

  那我就先走一步,出去再见。你肯定是没事,我看过你写的陈述,完全能够摆得平。再见。

  罗跛子走了,棋也没有下完就走了,我还得一个人收拾棋子,我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自他走后,我更是显得不安,那几天不知怎么搞的,只要铁门一响,我都会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听,象狼狗巴乔一样,一个脚步,一声叫唤,都足以把我的神经给绷断,我现在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包括我曾赞颂过的围棋,让它们通通见鬼去吧,我现在需要的,是自由。

  等待,等待,我经历过多样的等待,下乡时等待招工回城,高考时等待金榜题名,恋爱时等待心中恋人,现在,我又在等待获得自由。任何一次的等待,都没有这次这样焦急,我从早等到晚,等了一天又一天,离春节愈近,我愈是等得慌张。怎么搞的,说是两天就来接我出去,现在又过了十多天,是什么事也应该来给我打过招呼,出得去出不去也要有个交待,我甚至埋怨起黄筑平来。我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到大年三十,如果今天再不来,就没有希望了。

  大年三十这天,虽然我心中万分焦急,我仍然装作若无其事似的,安排今晚的年饭。我请廖应龙买来了鸡鸭鱼肉,又设法弄了点酒进来,忙碌了一天,下午六点,我们开饭了。虽然口味全无,总是要过年呵,穷人要过年,叫化子也要过年,囚犯也要过年。逢年过节,是号子里最高兴的事,砍毛鞭,有肉吃了。今年过年,是四菜一汤,其中有三个荤菜,回锅肉,炖排骨,肉片白菜,还有一碗炸花生。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等待已久,震人心肺的喊声,我举着的酒杯颤抖了一下,酒也晃了出来。

  黄筑开,接见!

  是接见,不是回家。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来的是妻子,儿子,弟弟。

  关押了半年,我是第一次见到儿子。儿子十六岁,明显地长高了,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当时完全忘了回家的事,心绪全都在儿子身上,父子相见,隔着铁栏,心里百感交加,我想给他说我对不起你,我又找不到对不起他的地方,难道坐牢的人都对不起家人。我又想给他说我的冤情,不要另眼看我,在这个地方,三言两语又怎么能说得清。我想问问他的功课,又不切合时宜,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又想,孩子是怎样看待我,看待一个正在监狱里的父亲。他会不会认为罪该如此,理所当然,会不会诅咒甚至憎恨,会不会同情理解,会不会为我不服而仇视社会,会不会因此影响学业。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我的各种思绪如同电光一闪而过,最后说了一句极为平淡的话:

  儿子,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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