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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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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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今年春节期间给她去电话,不在家,后来她回我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北大墙外又增加了好多家餐馆?女儿小钰和其他亲友带她去餐聚,胃口还好,只是牙又不争气。她双眼已经是见光不成形,与电视的关系不再是〃看〃而是〃听〃, 双耳功能也衰退,这〃听〃往往还得依靠助手的〃传达〃。我为她胃口尚佳而高兴。这就意味着她还能品。生之乐趣,需要助兴。我扬言或许会飘然而至三松堂,从风庐中将她引出,到北大墙外去吃西餐。
  但我的爽约,也是出名的。四川话称这种人为〃水客〃。前年一次去电话,她责备我,问我怎么回事,竟许久都没有音信?我才恍然,确实差不多有半年没给她挂过电话,依我想来,对她尊之者敬之者慕之者喜之者甚多,对于我的电话,不至于那么重视吧。但她确实是喜欢我跟她在电话里闲聊的。那以后我就一直把通话频率保持在恰当的程度。
  仲德兄还在时,我也会在电话里跟他聊几句。大姐告诉我,仲德兄跟她说过,认为我是一个可以谈谈的人。以仲德兄那样高品位的学问家,判定我〃可以谈谈〃, 私心里是十分欣慰的。我毛病虽多,总还略有可取之处,人需表扬,心盼滋润,大姐与仲德兄偶尔会在电话里不经意地鼓励我一下,有一次就淡淡地说及,他们拿到新一期《随笔》,循例先读熟人的文章,于是仲德兄将我那篇《何处在涌泉?》读给她听,结果,读到末尾,仲德兄先流泪了。大姐由我的文章而感叹:世人多不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也不足为奇吧,但恩将仇报之事,何以例子多多?这次打电话给大姐,是问她生没生我的气?我在中央电视台10 频道讲《红楼梦》,头两集是从个人的角度谈〃红学〃,其出发点就是认为高鹗续书糟糕。我跟大姐在电话里就高续之优劣时作争论,她语气总如春云那么柔和,观点却又总像玉石那般坚硬,她说高鹗最后写宝玉披大红猩猩毡斗篷,雪地里拜倒河畔,那猩红雪白的配色多么优美雅致,宝玉跪拜后作歌而去,又是多么空灵飘逸……我的观点实在大煞风景。她说她看了《百家讲坛》里我的高谈阔论,而且这次她努力去辨认我在荧屏上的形象,眼睛大争气,发现我头发居然一丝不乱,平整得令她惊奇,她记忆里的我,总是一副惫懒的样子,头发总乱蓬蓬的,我就告诉她那是化妆师喷了许多喱水才镇压住的。她很高兴地说,怎么会生气呢?你那套观点又不是没听见过,难为你讲得那么振振有词,自圆其说嘛,就该那么个讲法,而且引用蔡元培〃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的话很得体,她父亲在《新原道》序言里也讲过类似的话,学术见解,各持一端,阐释己见,何妨侃侃。但她又说,可惜要做的事太多,口述《西征记》、《北归记》需抓紧,否则,她是饶不了我的,会写文章驳斥我的〃贬高之论〃。
  大姐知我半年多来一直住在乡下,离温榆河不远,她让我把温榆河的景色讲给她听,我这边细细形容,她那边凝神静听,听完,她就说也许某一天,她会在温榆河乘舟往我这个村子而来,但多半是还没抵达,就兴尽而返。听我说到春后河畔一片白蜡杆树林里,几百只灰鹭又从南方飞回来,到旧巢中产卵育雏,景象十分壮观,她说仿佛已经步入那片树林,觉得鹭鸣是在吟诗……跟大姐通完电话,刚搁下听筒,便铃声大作,一接,是一位熟悉的报人的声音,问我为什么那么长时间占线,是不是有别的传媒采访我?我就告诉他,忽然想到〃闲云野鹤〃四个字,但想把其改为〃闲水野鹭〃,所谓〃宠辱不惊〃,所谓〃怡然自得〃,全在刚才的通话里有了禅悟,我想马上再到闲水边赏野鹭去,他那些热闹场上的话题,今天不谈,以后也免了吧!
  

新月与市灯的微光
把《站冰……刘心武小说新作集》寄给马国馨后,他很快给我来信,称〃首先翻阅你自己画的插图,看来中学时的爱好到这时候有了发挥的机会,我看你那些黑白线条既有丰子恺先生的韵味,也有毕加索的劲头,不知所言确否?〃〃中学时的爱好〃,这淡淡的六个字,引出我许多的回忆。我和马国馨在北京六十五中三年同窗,那所学校在当时算得相当独特……它只有高中而无初中,校舍是一座工字楼,顶楼上是两处漂亮的空间,一处是铺有高级木地板的体育馆,面积约略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一处是设有阔大阅览室的图书馆,里厢的书库藏书量相当可观。我和马国馨有着共同的爱好,正如他在上述来信中所说:〃想想当年时分,虽然外面政治运动不断,但在高中三年里,还是有许多逍遥自在之处,如到中苏友协去听报告、看电影,东安市场书摊上站着把古典小说都读遍,校尉营中央美院展馆几乎逢展必到,以及记得你和师洁琦参加'图书馆小组',在帮助整理图书过程里看了不少书……〃是的,那时候学校开设了多种课外活动小组,不记得马国馨报名参加的是什么小组,他看古典小说居然要跑到东安市场的书摊前头立读,我们参加了图书馆小组的,看书可比他方便多了。他提到另一位同窗师洁琦,是一位女生,我们那个时代的北京中学,大多数是男、女分别设校的,像六十五中那样男女同校同班甚至同桌的学校是罕见的,师洁琦和我都喜爱文学,一起报名参加图书馆小组,为的就是多读些中外文学名著。那时候出版界的出书种类和速度都远比现在少、慢,拿外国古典文学名著的出版状况来说,一个爱好者是完全可以出一种读一种,全盘吸收的。
  图书馆小组的成员,参与新购图书的登记、贴签、上架,同时有优先借阅的便利,记得有次来了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翻译小说,是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亨利· 艾斯芒德的历史》,完成上架程序后,师洁琦和我都想先睹为快,别的组员也不跟我们争,因为他们连萨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场》也没读过呢;我和师洁琦正争着借那新书,旁边响起了一个蔼然的声音:〃先让师洁琦看吧,她有塑料护书膜。〃说话的是图书馆的靳老师,我们图书馆小组的辅导员。那个时代塑料制品算是非常先进稀罕的东西,师洁琦不知怎么有那样的物件,我嫉妒,但也无可奈何。靳老师让师洁琦先看那书,实际上向全体图书馆小组组员进行爱书的教育,但他的这种教诲从不是端架子的,讲大道理的,嗦絮叨的。四十六七年过去,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颀长的身材,皮肤黝黑,薄薄的嘴唇,修长的手指,脸上总浮着淡淡的微笑。他的整个做派透着两个字:安详。
  有一天他见我和师洁琦又争着抢先借阅一本很厚的新书,就走过来,笑吟吟地问:〃为什么你们总喜欢大厚本呢?〃我和师洁琦一时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心里只是觉得,大厚本里才有大学问呀!靳老师就从书架上取下两册薄薄的小书,分别递到我们手里,建议说:〃读吧,如果喜欢,无妨背诵几段,很润心的。〃递到我手里的,是印度泰戈尔的《新月集》,给师洁琦的,则是同一文豪的《吉檀迦利》。那《新月集》是郑振铎译的,连同他的短序,全书只有三万九千字,六十四个页码。当晚灯下就读了一遍,只觉得满眼满口满心全溢出田园花草的芳菲,灵魂里汲入了若干莫可名状的感动、难以言说的感悟。读了一遍,还想再读。一周之内,竟温习了许多遍,并且完全不用费力,就可以背诵出若干句子,比如:〃我每天把纸船一个个放在急流的溪中。/我用大黑字写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纸船上。/我希望住在异地的人会得到这纸船,知道我是谁。/……夜深了,我的脸埋在手臂里,梦见我的纸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缓缓的浮泛前去。/睡仙坐在船里,带着满载着梦的篮子。〃后来师洁琦告诉我,《吉檀迦利》仿佛用栀子花熏了她的心。真的非常感激靳老师。也是他,知道我还喜欢画画,就找出丰子恺的人生漫画给我看;那时候我们的文化政策是抵制西方现代派艺术的,但因为定居巴黎的现代派画家毕加索政治上左倾,一度还加入共产党,为社会主义阵营主办的世界和平大会绘制了和平鸽会徽,因此,他的一些抽象画也能在我国得到印行,靳老师也找出来让我观摩;马国馨只知我受到丰子恺、毕加索的画风影响,却不清楚这里面还有靳老师的一份恩惠。
  郑振铎在《新月集》译序里说,他是在〃新月与市灯的微光〃中初读泰戈尔的这些散文诗的,我不想夸大当年六十五中靳老师对我的启迪,比如硬说他给予了我华灯与火炬,但靳老师所给予我的新月与市灯的微光,不是至今仍闪动在我心头吗?那时的靳老师大约已经有四十来岁,现在应该已是耄耋老人了,想问一声:您在哪里?您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正在给您朗诵:〃当雨雷在天上轰响,/ 六月的阵雨落下的时候,/润湿的东风走过荒野,在竹林中吹着口笛。/于是一群一群的花从无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来,在绿草上狂欢的跳着舞……〃
  2004 年暑热中于温榆斋
  注:所引郑振铎译文中的〃的〃均照原印,那时还没有将〃的〃〃地〃〃得〃严格分开使用的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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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忧伤而高贵(1)
——王刚《英格力士》印象
  读王刚的这本新长篇,享受忧伤。
  我很少在读了一位未谋面的作家的书后,产生去认识其人的冲动。钱钟书先生说过,你觉得鸡蛋好吃尽管吃,有什么必要非见那只下蛋的鸡呢?诚哉斯言。但我也偶有例外,一次是在书店立读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以后,不但觉得非同寻常的好,而且想跟他认识、侃谈,后来他果然应我之邀到我家来,相聚甚欢,以后又在我家楼下小饭馆餐聚过两次,可惜那不久以后他竟溘然仙去,令我神伤许久。另一次,是读了王刚的《月亮背面》,也是托人知会,问能不能来聊聊?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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