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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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四棵树-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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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他不快的是,迎上来和他握手的不是鹃而是西米,瘦尖脸细长眉的西米摇摇披肩发,对他说正等你来呢,快,把颜老那旷达的生命观再给我们讲讲……我们是谁?他没看到派克的身影,西米是在全权代理。他问鹃呢?西米说鹃太可怜,给她吃了安眠药,上帝保佑她睡个安稳觉。西米竟又在全权代理鹃。这真怪诞。
  忽然尤大夫匆匆忙忙走了进来,领带系歪了,换衣服的时候怎么那么慌张?此人一贯是西服笔挺革履锃亮,领带系得中规中矩一丝不苟的呀。也不跟他打招呼,径直靠近西米问颜鹃在哪儿,说必须马上跟她个别谈谈。这就不仅怪诞而且荒唐了。西米,尤大夫,他们算鹃的什么人?他们凭什么操纵她?
  他叫声尤大夫,说我应该先去和颜鹃单独谈谈,颜师母出事情的时候,她马上给我打的电话;又叫声西米,说你别给颜鹃乱吃什么药,她现在最需要的什么,我清楚。说完,他就直奔鹃的卧室而去。
  大屿山原来很寂寞。整个香港地区里,最大的岛是大屿山,比那个人们从照片和影视镜头里看熟了的有着巍峨楼林的香港岛大许多。现在大屿山建造了机场,又以大桥和香港岛相联,热闹多了。大屿山岛上有山,山顶上有佛寺,寺外顶峰上建了座露天大佛,其体积与轮廓线颇似北京天坛的祈年殿,所以又被人称为天坛大佛。
  颜老顺着通向大佛的汉白玉石阶,款款向上。不时停下来,仰望欣赏。那趺坐在巨大莲座上的大佛被飘动的云朵衬托得格外庄严神圣。心弦不禁为之瑟瑟颤动。忽然想到在阿富汗,塔利班正在动用现代化武器摧毁世界最高的巴米扬大佛,那是玄奘到西域取经时朝拜过的,属于全人类的宝贵文化遗产,但是,极端主义者就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极端主义者不能容忍异教。连在一个空间里和平共存也不行。颜老扪心自问,在世界各种宗教里,最倾心的,还是天主教。颜老父亲是天主教徒,毕业于天主教会办的学校。颜老小学上的也是教会学校。中学入学时那学校也还是教会的,到初二的时候,收归国家,编号称呼。改革开放后有了出国留学、访问的机会,在意大利和法国的天主教堂里,特别是在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外的圆形广场上,颜老心中腾升出的敬畏感是真诚而浓酽的。天主教也排斥其他宗教,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连同属一个源头的基督教派、东正教派的教堂也是绝不会进去礼拜的,遑论参拜佛寺佛像。但颜老似心里却在最尊天主的前提下,也尊佛道,连摒弃任何偶像的###教,也肃然起敬,也曾到新加坡对游客开放的清真寺里去参观过,心灵似也获得了一番沐浴。这种情怀是否该称为泛神论?
  颜老笃信建立在通过有严格限制条件下的,反复进行,其成果加以数字化确定的实验,而结晶出来的理性科学。但在穷究不尽的科学之上,冥冥中一定会有值得人类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个体生命之渺小脆弱,能因对那无以名之的永恒存在的敬畏,而获得坚实的心灵支撑么?
  站到天坛大佛下面,山风吹拂着颜老一头花白的发丝,再仰望,已经看不见大佛瑞相,只见天宇高邃,浮云瞬息万变。忽然泪水盈满眼眶。我的生存有多么艰难啊!天哪,天哪,有谁能像我自己这样,知道这一点?承认这一点?理解这一点?体恤这一点?……
  参礼完天坛大佛,颜老乘地铁回九龙。地铁车厢里那段时间人不算太多。颜老坐在座位上,仍旧沉浸在礼佛的感悟中。他身旁有个香港居民正翻看着一份报纸,报纸某版下面有一角小消息,源头是派克抛在网上的报道,那条消息的标题是大陆名流带头捐献遗体供医学教学研究解剖使用,消息第一行劈头便提到颜老及其颜师母的名字。但阅报者始终没去看那条消息,更不可能知道消息里提到的丧偶名流就赫然坐在自己旁边。
  他没敲门也没喊一声就推门进了鹃的卧室。一眼便看见鹃侧睡在床上,脸庞落在枕头窝里,比平时看上去丰满得多;一只手垫在挨枕的脸颊下,那表情姿势充满了卿需怜我我怜卿的意味,令他心漾酸楚的波环。
  安眠药果然见效。鹃睡得很熟。他站在床前,俯身望着她,搓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办。
  他还是头一回进这间屋子。不由得把眼光从床上移开朝四边张望。整个儿来说,给人一种儿童间的感觉。特别是屋角的那只一米多高的大狗熊玩偶,如果是小时候的生日礼物,早该收进橱柜或者转送别的儿童了,却至今保留着;走过去细看,很新,像是才买没多久,这就更奇怪,而且蹊跷……是谁买来送给她的呢?为什么不是我?我怎么就没想到过送大狗熊?他又注意到屋子里各处地方摆放着大大小小不少的镜框,里面都是各个时期的留影,绝大多数是鹃自己的,也有一些是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还有跟同学、同事在一起的。咦,这张,尽管搁在了最不重要的一处角落,却对他的眼睛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是怎么回事儿?颜师母坐在一张轮椅里,一边是颜老,一边是鹃,细辨背景,是在医院的庭院里,这次住院大概是他认识颜家以前的事情,照片上的三位颜家成员都比现在稍微年轻一些;颜师母那回是为什么住的院?这倒不算太重要的问题,问题是,照片上,还有另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尤大夫,站在了颜老的另一边,靠后些,是个谦虚礼让的姿势。那么,还可以猜测出来,给四位拍照的人,该就是西米了。男大五,进相府,这俗谚又响在了他耳边。他也曾跟颜家三位成员合过影啊,细细搜寻了一遍,绝无镶镜框摆放出来的。他心中膨胀出愤懑与沮丧。
  

菩城雨霏(7)
西米走了进来,举起右手食指,朝他左右摇晃,又朝门外弯动,嘴唇里还嘘嘘出声示意他别在这屋里说话。他无奈地随西米走出了鹃的卧室。
  菩城的闺房虽然简陋,却似乎更有诗意。
  在吊脚楼临江的闺房里,竹蔑编就的墙体上,只薄薄抹了层灰泥,刷了点白浆,但上面挂了面圆圆的玻璃镜,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廉价玻璃镜,菩城雨霏里的女主角,每天就用它照脸,那是张红扑扑的脸膛,动不动,还会害起臊来,于是红上加红,颧骨就红成最熟最熟的樱桃,那樱桃会终于寂寞地落到地下,碾为红尘吗?还是会被窗外飞进的鸟儿,什么鸟儿?喜鹊太大,麻雀太俗,那么,是黄莺儿,究竟黄莺儿什么模样?写小说的人并没真见过,但还是要写,甚至描写那黄莺儿的翅膀怎么菊花绽开般地一闪,就把那最熟最熟的樱桃,生生地衔走了,而写小说的人心就疼了,就写不下去了。
  但菩城有雨霏。还是要写下去。那吊脚楼临江的闺房里,墙上还挂着一张照片,对,只挂了一张,而且屋里别处也不挂不摆任何镜框任何照片;那墙上挂的照片,是两个人光着脚在河边卵石滩上追跑,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在前男孩在后,哎,仔细看看,也许是男孩在前女孩在后,青枝和绿叶,绿叶和青枝,春日丽阳下,活泼泼地,跳腾,欢嬉……
  菩城的事情很简单。至少,在远离闹市的沿河一角,那还有吊脚楼的深巷里,还铺着古老的青石板,雨霏时,石板闪出银光,还有穿着木拖鞋的少男少女,手里捧着刚出炉的烤红薯,因为太烫,就不住地把那红薯抛起接住,再翻动抛起,再接住,他们脚下踢踢踏踏响成一片,他们嘴里咿咦呀呀哼着歌,哼的什么歌?是在唱:活着,活着,高兴也活,不高兴也活,人只活一次,所以要快活……活着就要爱,爱你就要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要问行不行?好不好?问妥了你就要做……
  他觉得自己不仅成为了多余的人,还成了招人嫌厌的角色。他悻悻地出了颜家,走到街头,进入地铁,他无意于购买小报,可是地铁站台上的报摊陈列的一份小报上,大字标题强行蹦进了他眼里,写着医学院教学研究解剖用尸体紧缺,他就知道那一定是派克快速在电脑上打出的,那部关于颜老伉俪的报告文学的引言。派克的文章一般至少要一鸡三吃,报纸上、网络上使用外,还要扩充注水成书,有时更做到一鸡四吃五吃,比如还投给杂志,发往境外。他忍不住买了一份那样的小报。在车厢里他匆匆扫描了一遍派克的狗屁文章。这个屁一定会有人爱闻,很有猎奇性。天知道派克引用的那些统计数字是真从有关部门抄录来的还是揣摩着编造的,还跟几个西方国家的同类统计数字作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文章里强调在医学教学与研究中解剖人尸的重要性,那行文真能让不少读者因为我国这方面的尸源不够,从而影响医院和医生的整体临床水平,而联想到自身看病时所会遇到的风险,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派克称自己上医院看病,总是坦率地问医生学医时单独解剖过尸体没有?倘是限于条件从未有过足够的解剖经验的医生,则他敬谢不敏。这绝不是真的,但读来却极具撩拨性。还写到我国有时利用死刑犯尸体进行解剖,这是敏感话题;而有的读者最喜欢阅读敏感话题,越读越上瘾,越上瘾就越千方百计找来读。派克的文章最后才归结到自愿捐献遗体供医学解剖的重大意义。文末向读者预告他下面将讲述颜老及其老伴的动人故事。这其实也是那本即将上市的新书的广告。
  他不应该读那狗屁文章。但是却读了。他把那张小报抛在了车厢座位上,但直到出了地铁站,他还觉得被屁味裹胁着。他想回到宿舍楼第一桩事情就是取了换洗衣服马上奔澡堂。
  走回宿舍的路上,沙尘暴又来了。浑黄的旋风使身前身后都仿佛有一群猫头鹰在殴斗,除了飘飞以及钩挂在树杈上的白色塑料口袋,前面什么也无法看清。有时他不得不转过身子倒着迈步。鼻子里嘴巴里都有麻的感觉。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玻璃窗嗡嗡响,屋里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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