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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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黑-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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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寻爹记(一)
有人说,这个院子里有一个没有头的鬼。

  许富贵说,他爹就在这个院子里。

  他的爹丢了,他的爹许爱社丢了,他是来找爹的。

  夏日的清晨,院子外面的胡同里冷清清的。一阵阵风吹来,大杨树发出凄凉的声响。房檐上,飘下一股股灰尘。

  是煤灰。许富贵屏住了呼吸。

  许富贵今年二十四岁,瘦高个儿,脸色腊黄,面颊有点塌陷,鼻梁直直的,脸上有一股男性的顽强,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神阴郁而深沉。

  许富贵这个名字是许爱社拿两个鸡蛋换来的。

  关于这个名字,全家人曾经有过一次认真的讨论。

  日光暖暖的。院子里有几棵老树,还有一个草垛,一堆粪土。一只绝育数年的芦花鸡在草垛和粪堆之间扒食,它的动作迟缓而颓废。一只长毛瘦猪在墙根下拱土,只可惜它做的都是无用功,墙根下根本没有任何食物。

  在这个家里,只有人才能勉强填饱肚子。

  娘坐在门槛上,一边纳鞋底一边摇头说:“太金贵了吧?庄户人,怕是担不住。还是,叫狗蛋好。”

  许爱社抿了一口酒,说:“人家收了俩鸡蛋。”

  娘说:“就当那俩鸡蛋让黄皮子掏去了,还是叫狗蛋吧。”

  许爱社说:“等娃长大了,叫狗蛋不好听。”

  娘说:“许富贵……啧啧,这名太金贵,担不住。”

  许爱社生气了,站起身看了看低矮的土屋和家里仅有的几件破家具,很坚决地说:“就叫许富贵,富贵。”

  许爱社的目光很残。

  这个家一向是许爱社说了算的。

  于是就叫许富贵。

  许爱社那时还很年轻,他腰板直挺,五官端正。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眼睛的深处似乎总是隐藏着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许爱社是村里的会计。许爱社很精明,每次下地的时候总是能从地里偷回点什么,一把花生,几块地瓜,或者几个萝卜。可是许爱社却从来没有偷拿过村里的一分钱。因为村里连一分钱都没有。

  很多年以后,许富贵在家里床下的一个破木箱里发现了一本账簿,上面清楚地记录着许富贵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四年许水崖村的收入情况——

  许水崖村会计、出纳帐:

  账存现金:零。

  贷款:一万两千五百元。

  村民欠款:六千八百元。

  最大欠款户主:许爱社,七百五十元。

  ……

  许水崖村仓库:

  库存小麦:零。

  库存玉米:六百斤(种子)。

  储备粮:零。

  村民借粮:六千三百斤。

  最大借粮户主:许爱社,一千三百斤。

  ……

  许爱社是精明的,精明的许爱社从村里“借了”七百五十元钱和一千三百斤粮食,可是依然改变不了这个家庭的贫穷,许爱社的母亲去世多年,瘫痪在床的父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刚出生的儿子身上,他甚至拿出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请村里有名的刘神汉给儿子起了一个据说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名字——许富贵。

  许富贵顶着这个据说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名字长到八岁,许爱社勒紧腰带把他送去了学校。上学了,知识是可以改变命运的。若干年后,许富贵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现在,他大学毕业了,而且还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娘说:去找你爹吧,你爹走了五年,现在你毕业了,能挣钱了,该把你爹接回来了。这死鬼,说好你大学毕业就回来的,这都两年多没音信了,你得去找他!

  刘根也说:去吧,去找你爹,我和你一块去,路费我出。

  爹是五年前走的,他和刘根的爹刘来福去了贵州,挖煤,听说在那地方一天能挣三十块钱。那时候,许富贵还在县城上高中。爹走了以后,日子更难过了。虽然没有饿肚子,可嘴总是馋的。在学校里,许富贵穿的衣服,总是最寒酸的,身上还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没有人搭理他,他总是默默地、孤零零地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学习或者想事儿。

  想的最多的还是娘。

  娘靠卖菜为生,有时候学校里收杂费的时候,也卖血。学校免了他的学费,免不了杂费。许富贵有几次想辍学帮娘卖菜,却让娘几个耳光打消了念头。他曾经偷过学校老师家养的母鸡,挨了娘一顿更凶的耳光。娘虽然瘦,打起耳光来却一下比一下狠。

  开始的时候,爹还是有音讯的。背着干粮的邮递员时常会走一天的山路,把汇款单交到娘手里。钱虽然不多,可是对这个贫穷的家庭却很重要。可是最近这两年,邮递员却没有再出现,许爱社也就没了音讯。

  现在,许富贵听了娘和刘根的话,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要去贵州找爹了。

  同行的当然还有刘根。

2。 寻爹记(二)
刘根也是去贵州找爹的。在这个贫困的村子里,戏剧性的一幕经常出现,令人目不暇接。如果说许富贵是激励村里的孩子努力学习的精神财富,那刘根绝对可以算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了。谁也想不到,外出两年毫无音讯的刘根,突然回来了,这本身就是一条新闻。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刘根居然发财了。

  原来衣衫褴褛满脸菜色的刘根完全变了一副样子。一身时尚衣服,染成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脖子里,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半个脸,脚上的皮鞋贼亮,走几步就要弯下腰擦一擦。口音也变了,据他本人讲,他说的是地道的北京话。更重要的是,刘根还带回了很多值钱的东西。村里几个年轻人帮着搬了一上午,才把这些东西全部从山脚下搬到山上刘根的家里。至于钱,有人说他随手就能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来。

  全村人的眼都红了。

  这几天,村里人把刘根围在中间,吸他的外国香烟,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大城市的景致,所有人都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可是,有一点大家都不明白:刘根大字不识几个,怎么两年的时间就发财了呢?他做什么挣了这么多的钱?

  据刘根自己说,他在外面做大生意,但什么大生意,他一直没说清楚。

  有人就说:你在外面做大生意发财了,你爹还在贵州挖煤呢。

  刘根手一挥,漫不经心地说:“我这就去接他,让我爹坐飞机回来。”

  从刘根趾高气昂地衣锦还乡那一天开始,村里就有一个人明白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这个人就是许富贵。

  一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人,做什么生意能在两年之内就发财?精明人用鼻子也能闻见。可是许富贵没有说破,也没有拒绝和刘根一起去贵州。

  因为刘根说,去贵州的一切费用,他全包了。许富贵刚参加工作不久,还没有多少积蓄,家里还欠着不少外债。这些,都是他接受刘根提议的理由。

  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的汽车,许富贵和刘根终于来到了贵州省黔西县羊平乡。

  山梁土峁间,由于挖掘过度而形成了空洞,地表时有塌陷。触目惊心的大裂缝,已经撕裂了几架山梁。

  羊平乡就在这条狭长的山沟中,街道只有一条,那商店铺面,楼房屋舍,就沿着这条狭长的街道,由南到北铺排了足有十几里长。

  这是一个庞大的世界。上万名矿工,连同他们的家属,这里的人口几乎都超过了一个山区县城的规模。这里的街道、房屋、树木都笼罩着一层黑色,无处不在的煤尘,甚至把天空都染成了烟灰色。

  可是,许富贵和刘根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在地下几百米的深处。在那里,巷道密如蜘蛛网,连接成另外一个世界。上万名矿工在炮声轰响煤灰弥漫的巷道里,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把煤炭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地面上。

  在这里,每挖出百万吨煤,就要搭上两三条人命。

  这就是许富贵和刘根找爹的地方。

  院门紧锁。隔着黑漆漆的大门之间的缝隙看进去,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一条小路在荒草丛中若隐若现。落寞的荒草已经被煤灰染成了黑色,渗透着一种肮脏与邪恶的黑色力量,让刘根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悸。

  他转过身,狐疑地看着许富贵,说:“你怎么知道你爹就在这个院子里?看起来这里面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荒草都快到人的膝盖了。”

  许富贵伸出攥紧的拳头,慢慢地展开,一个已经变成褐色的烟蒂出现在他的手掌心里。

  这是他们家乡最便宜的一种烟,一块五一盒,烟味辛辣而呛鼻。就是这种最便宜的烟,许爱社平常都舍不得买,他吸的是自己地里种的黄烟叶。五年前,许爱社出门的时候,许富贵去村里的小卖部赊了一条最便宜的烟,塞进了爹的行李里。他知道,出门在外,还吸烟叶别人会笑话的。

  仔细地看着许富贵手里的烟蒂,过了一会儿,刘根慢吞吞地说:“我们那里的烟?”

  许富贵点点头,说:“我爹吸的。”

  “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你爹就在这个院子里呀。”

  许富贵指着院门旁边的一块青石,说:“在那块石头后面拣到的,我爹一定来过这里,或许,他就在这个院子里。”

  刘根强迫自己依然保持沉稳的口气:“刚才,那个老太太说这个院子里有一个没有头的鬼……”

  许富贵看着刘根的眼神带着几分讥讽:“你还相信这世上有鬼?”

  刘根脖子一扭,瓮声瓮气地说:“我当然不信了,可是……”

  许富贵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你把院门弄开,咱们进去看看吧?”

  刘根一怔,随即说道:“我弄不开。”

  许富贵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盯着刘根,他的眼睛里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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